2022年12月29日,91岁的日本建筑大师矶崎新因病于日本家中去世。次日,在中国上海,证大集团创始人戴志康因非法集资一审被判有期徒刑19年。半年之后,二人的合作结晶——上海证大喜玛拉雅中心——成为小红书上的热门网红打卡地。
原本如太湖石般拥有光滑纹理的外立面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但具有雕塑感的巨大空间,依然给人带来一种奇妙体验。父母带着小孩来“洞穴”探险,年轻人周末会聚在这里练习滑板路冲,城市废墟探险爱好者也会来此拍照打卡……
这里当然也不是废墟。尽管地下商场的入驻率不高,但喜玛拉雅卓美亚酒店还在正常营业,喜玛拉雅美术馆也正在举办沉浸式展览。8月18日,美术馆在微信公众号宣布,举办展览之余,场地也可用于出租,举办企业活动,或者为影视拍摄、婚宴提供场景支持。
这个庞然大物从2010年以来一直坚实地伫立在芳甸路西侧,见证着资本的崛起、落寞和转变。如果矶崎新依然在世,他应该也会坦然看待这一切,因为这些也正是作为建筑师的他毕其一生探讨的问题。
回顾展“矶崎新:形构间”于8月26日至11月19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举办,以废墟、过程、控制论、间(转变)、岛屿、创世纪、新形式、流动性、群岛为九大关键词,展现矶崎新在全球包括中国进行的一系列建筑理论和实践。矶崎新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对中国建筑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个展览也是对他的一场纪念。
始于废墟
矶崎新1931年出生于日本九州岛大分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当我成长到足以开始了解世界的年纪,广岛被投下原子弹,我的家乡毁于一旦。我是在核爆中心附近长大的,那里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建筑物摧毁殆尽,甚至看不到城市的影子,我身边只有兵营和避难所。因此,我对建筑的最初体验是一片虚空。”
当矶崎新从东京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加入丹下健三事务所并以此作为自己建筑生涯的起点。彼时,整个日本都面临着重建家园和城市的问题,丹下健三研究室于1961年发表了一份以东京城市结构为对象的大规模改造方案。矶崎新也提出了《空中城市:新宿计划》《空中城市:涩谷计划》等极具未来感的城市规划方案。
在畅想宏大未来图景的同时,他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审慎思考。“废墟”作为一个关键词和终极意象梦魇般地萦绕在矶崎新的美学和哲学里。在《都市破坏业KK》一文中,他描绘了一家以破坏为业务的公司,以富有文学性的语言,讨论了规划与破坏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S说:‘东京湾海上城市’和‘首都富士山麓迁移计划’都太伟大了。S指的伟大,其实是指它们正好帮了他的忙……如果规划成了理想世界方案,则灭亡的脚步会愈走愈快。”
以此,他也反思了自己的工作。“S的名字叫Sin(新,英文里是‘罪恶’的意思),而我的名字叫Arata。恰好Sin是我中文名字的读音,Arata是日文读音。我也不知道S这个公司是否有发展前途。”在创造与破坏之间、善与恶之间开疆辟土,怀着这样的觉悟,矶崎新踏上了作为建筑师和规划师的职业生涯。
东西方的对话
矶崎新曾经是日本“新陈代谢”运动的参与者,他的一些作品明显具有后现代主义风格,他也擅长运用计算机解决建筑的曲面造型问题。但在矶崎新一生的建筑实践中,他与所有的建筑风格、形式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为了找到最适合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不能停留在单一的风格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本身,矛盾的是,这也变成了属于我的风格。”他曾经这样说过。
展览的名称体现了策展人试图概括矶崎新建筑理念的努力。“‘形构间’(In Formation)表现了矶崎新先生的思想和实践一直在演化的过程中,”策展人李翔宁介绍说,“其中,‘间’(MA)也是一种日本文化的尺度。”
矶崎新是第一批远赴欧美建造楼宇的日本建筑师之一。在消化吸收西方现代主义建筑理念的同时,他也以自己随身携带的日本文化基因做出回应和反哺。
他曾经做过一个欧美巡展“间:日本的空间-时间”,通过“间”这个词,传达出一种日本独有的、异于西方时空概念的感知,也展现他对日本传统问题的独特思考方式。矶崎新认为,“间”代表一种未分化的身体感觉,是先于“时间”“空间”而存在的。在巴黎的首展上,他选择了“桥”(hashi)、“暗”(yami)、“寂”(sabi)等九个日本传统词汇,试图将这些难以直译的概念传达给西方观众。
矶崎新海外项目的起点是洛杉矶现代美术馆(1971-1974),他将西方的黄金比例概念和东方的阴阳调和概念贯穿其中,将东西方文化进行互补,也解决了建筑尺度、文化脉络等问题。凯悦基金会主席汤姆士·普利兹克在2019年普利兹克建筑奖公布时评论称,“在全球化的世界中,建筑正需要这种沟通。”
矶崎新很快融入了全球建筑的发展浪潮,并成为东西方建筑的一座桥梁。
筑波科学城是为了转移日本首都东京的部分城市功能而规划设计的新城区,矶崎新设计的筑波中心(1979-1983)位于科学城的中心。他将西方建筑史上各种经典元素杂糅在一起,整个项目遍布着琳琅满目的建筑片段,参观者穿行于其间,会感受到纯粹的视觉愉悦。这个建筑项目抽离了功能,但满足了宏大规划的需要,这种“无意义的叙事诗”,成为日本后现代主义建筑的代表作品。
迪士尼哗众取宠的、带有强烈拼贴风格的建筑形式原本是被排斥于20世纪经典理论体系之外的。随着资本对于建筑设计的深刻介入,迪士尼风格逐渐进入后现代主义的研究视野。矶崎新受邀设计的奥兰多迪士尼总部大楼(1987-1991)运用了典型的后现代方法,又有明显的东亚特征,“让人联想到日式包装纸”,成为一座张扬的消费主义文化的纪念碑。
另一方面,矶崎新对于计算机算法与建筑设计的结合一直很感兴趣。在新佛罗伦萨火车站、卡塔尔国家会议中心和上海证大喜玛拉雅中心等建筑的设计过程中,他与结构设计家佐佐木睦朗合作,发展出一种名为“渐进结构优化法”的算法,成就了前所未有的流体设计。
当矶崎新2019年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时,他的中国同行王澍是评审委员会成员之一。在本次展览开幕论坛上,王澍浅谈了矶崎新的成就与意义。“现代性的原型在西方。矶崎新他们这代建筑师,需要从复制当中走出来,用一种平等对话的方式,传达出自己地区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他们的努力和挣扎,以及他们那个年代的雄心。”
在中国
2000年以后,矶崎新与中国的联系愈发密切,相继完成了深圳文化中心(2007)、北京中央美院现代美术馆(2008)、杭州中国湿地博物馆(2009)、上海证大喜玛拉雅中心(2010)、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2014)、成都日本侵华罪行馆(2015)、哈尔滨音乐厅(2015)等重要的文化机构项目。
胡倩与矶崎新一起工作了近30年时间,他们共同创办了矶崎新+胡倩工作室。他们的合作项目起先是在西班牙,后来基本都是在中国。她回忆说,矶崎新无论在哪里做项目,都会对当地人文历史进行深度挖掘,对于中国的文化,他更是饱含热情。矶崎新在日本学习古建筑的时候,就会遇到中国建筑,他曾经说过,中国就像是一堵墙挡在你的面前,无论如何你要去穿越它,要去了解它。他还曾让胡倩带着他重走梁思成探访中国古建筑之路,他喜欢谈论老舍,也喜欢看中国的电视剧。
相近的文化背景,让矶崎新的建筑理念在中国各地受到欢迎,也让中国的建筑界对其产生了深刻认同。中国工程院院士程泰宁认为,矶崎新很早就意识到西方建筑(世界建筑)所处的“现代化困境”,并试图从理论和实践上走出西方建筑所编织的“理性的铁笼”,重新从自然整体、人文关怀的角度建构人们对建筑的新的认知。在他看来,这是值得中国建筑师特别关注的。
此外,矶崎新一直在思考用汉字做建筑,他觉得汉字的结构是一种很有特点的构成。程泰宁指出,矶崎新从这个方向进行探索,才有了证大喜玛拉雅中心建筑外部由汉字拆解重组形成的笔画装饰,有了从“心”字演化而来的中央美院美术馆建筑。
矶崎新热衷于参与各种设计竞赛,提出很多极具创见的理念,尽管很多设想并未能够付诸实现,所有建成的、未建成的项目,传达出一以贯之的理念,构成了完整的矶崎新的设计宇宙。而他早年未能实现的那些充满雄心壮志的城市规划蓝图,也许是片段的,在中国、中东等飞速发展的经济体中获得了实现的契机。
早在1994年,矶崎新受中国珠海市委托,以漂浮在南海之上的人工岛为对象设计了城市规划方案,是为“海市计划”。这个名称兼有“海上都市”和“海市蜃楼”双重含义,这是一个极具乌托邦意味的设计。1998年,在中国国家大剧院建筑设计国际竞赛中,矶崎新提交了一个巨大曲面屋顶,既呼应了传统中国建筑的大屋顶意象,利用计算设计出的曲面又充满了未来感。这也成为后来建筑师不断学习和探讨的一个设计。
矶崎新的郑州郑东新区金融岛城市设计方案已经部分得到了实现,他将椭圆的甜甜圈状城市从陆地上分离出来,发展成漂浮在水上的金融岛。这个项目需要动用庞大的资源,其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令人震撼。
“如果我们认为现代性是一个乌托邦,是一种相信未来,追求未来的乐观主义。在很多地方,这个乌托邦已经破灭了,中国到现在为止仍然是相信乌托邦的。”谈到矶崎新所带来的现代性和废墟的话题,王澍提醒道,“实际上,以一种城市级的规模进行规划设计的时候,它背后的强大的资本、技术力量,对所有的自然演变和当地文化都可能是摧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