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初次来到北京或上海的一家金宝幼儿园,一定会感到特别惊讶。不像国内一般的幼儿园那样装饰得五彩斑斓,刻意营造出低龄幼稚的氛围,在这里,却是满满的艺术范,看上去像极了电脑人们爱去的星巴克,自然、轻松、愉悦,还有它背后透露出的尊重和平等。
几年前,金宝幼儿园也曾有过科学教室、电脑教室、儿童影院、游泳池这类噱头大于实用的设施,但后来都被创始人吴心锋拆除了。现在你能看到的是更丰富的教室,美工区、光影区、表演区、益智区、厨艺区,孩子们可以在教室不同的区域自发地从事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你看不到那些被父母和爷爷奶奶宠坏了的“熊孩子”。在这里,他们参考成年人看的时尚杂志给妈妈设计皮包,也会自己剁馅儿包饺子研究食谱,他们还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天如何安排。
在这里,甚至没有标准的时刻表,也没有严格的“上课”概念。
这就是吴心锋花了5年时间,在自己创立的全国十多家金宝幼儿园进行的教学模式改革成果。如今,这家幼儿园已经成为与国际先进模式接轨的高教学水平的代表之一,不仅受到了行业的认可,也受到了资本市场的肯定。
2017年,金宝幼儿园不但协办了第三届上海国际幼教年会,还协办了第一届世界园长大会、主办了第二届世界森林教育研讨会。前来幼儿园参观的同行和家长络绎不绝,他们都希望了解一下这个业界别具一格的实验者。
在北京通州的金宝总部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吴心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爱操心的孩子父亲,话语间一直反反复复地提到教育的本质。他的大儿子如今7岁了,毕业于自己创立的金宝幼儿园,这也是对他所相信的教育理念的绝对贯彻。
1970年代出生的吴心锋,原先从事的是海运和贸易行业,曾有六年多的时间,就职于某全球百强企业,先后担任该公司的大中国区销售总裁助理等职务。2007年他创立了自己的海运代理企业,本来很有可能终其一生从事海运,但后来却因为一次偶然,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幼教行业,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
“有人认为幼儿园就是看孩子的,不是学校,这真是最大的误解。”吴心锋说。
在差距中寻找机遇
用吴心锋的话说,这一次创业,经历了初创期的无知无畏、发展期的经营困境,再到今天的尺寸可取,经历了冲动到迷茫,再到坚定。
2011年,吴心锋的儿子一岁了。偏巧朋友请他帮自己的孩子在北京寻找合适的幼儿园,这让他自己也对教育发生了兴趣。在一次加盟展上,他接触到了金宝。同年9月,吴心锋加盟的第一所幼儿园在北京正式开学。虽然创始股东拥有一腔热情,但由于缺少从业经验,只是盲目跟风,投入了大笔资金进行豪华装修、聘请外教,开设技能课程。这样的做法在初期吸引了一些家长,但问题很快就接踵而至。家长不满意高收费之下孩子却没有特别的成长,再加上毫无壁垒的激烈竞争,学生的流失率很高,到2013年年底,公司的业绩出现了大幅的下滑和严重亏 损。
失败让吴心锋意识到,自己对幼教行业的无知。他很快想到去临近的国家和地区考察,看看世界先进的幼教水平,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多次的考察,改变了他对于教育本质的理解,也让他开始系统性地学习世界领先的教育理论。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
一是中国孩子的生活自理能力落后于国外同年龄段至少1年。很多孩子进幼儿园时,不会穿衣穿鞋,不会自己吃饭。而在国外,孩子们的自理能力、自主能力、学习能力非常强,几乎不需要老师在生活上的额外照顾。相比之下,国内幼儿园对孩子的生活教育,在全社会对学科技能的强调之下,几乎是一片空白。
二是国外幼儿园30年的教学经历沉淀下来的一屋子厚厚的教案汇编总结。不过度依赖外部购买的统一教材,每所幼儿园都总结出了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法,这让吴心锋明白了教育行业只有打破拼硬件的游戏规则,从教学水平突破,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核心竞争 力。
国内的行业现状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是明显的。“落后可能有三十年。”吴心锋说。这让他对中国孩子未来的竞争力产生了极大的担忧。近几年,人口红利期已过,提前进入老龄化社会,“未富先老”的发展阶段下,如何保证未来我们的下一代能够继续拥有国际竞争的优势,是一个迫切的问题。
但从商业角度来说,暂时的落后也让他看到了创业的机会。正是因为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才使得这个行业更加值得投资,只要占据先发优势,走到行业改革的前列,就能构筑起竞争壁垒。其次,国内幼教行业目前的格局是分散度较高,前20名的品牌加起来占据的市场份额,可能连10%都不到,这意味着后来的参与者也有很大的机会。同时,学前教育是一个不太会受到经济周期影响的领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家庭消费的刚需。提前支付学费的方式,也使得该行业的现金流状况较好。
2014年,吴心锋从初期的接受他人加盟,改为回收了品牌持有方的股权和管理权,开始建设自己的理想之 园。
这对于已经受到过一次挫折的创业者来说,无疑是一次更大的冒险。但他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否会再次失败。“幼教行业是一个人力行业,不像高科技行业有天然门槛,只要花心思,只要有耐心,别人可以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行?”
“不上课”的幼儿园
从2014年开始,当国内绝大多数的幼儿园还在强调知识性的学科学习,使用传统的分科集体授课方式时,吴心锋已经开始引进方案教学模式。
在这里,除了每天的一节英语课,学生们没有时间表,甚至没有“上课”的概念,有的只是小朋友们在讨论和实践中完成自己感兴趣的项目(方案)。这些项目是从孩子的兴趣生发的,一个班级可能同时有几个项目在进行,每一个项目持续的时间也不同,有的可能进行了几周,有的甚至已经进行了一年。同一个年龄段不同班级的孩子们,这几年做的事情可能都大相径庭。
孩子们要忙活的事情很多,而且一个班级里,大家也总在忙活不同的“项目”。有的在研究拍照,有的在拆自行车,有的在编写舞台剧。有人突发奇想要开一家甜品店,于是与班上几个兴趣相同的小伙伴一起,尝试做甜品、编写食谱、观察真实甜品店的运营,最后自己学着定价、写菜单、打广告,把甜品卖出去。在这个过程中,孩子的语言、数学、组织能力等等,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幼儿园的作用在我看来,就是带着孩子一起生活。”吴心锋相信教育的本质是生活,因此教育形式不能脱离真实的生活场景,而是要在做中学。
金宝幼儿园引进并落地实践的,是瑞吉欧取向的方案教学模式。
瑞吉欧是意大利东北部的一座城市,自1960年代以来,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学前教育原则,与蒙特梭利体系并列为世界两大教育体系之一。瑞吉欧教育模式强调以人为本,尊重孩子的自主性,从每个孩子本身的兴趣特点出发,教师以观察、记录、引导的角色,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教育方向。
“以前老师们总说,学生要像海绵吸水一样学习知识,这是错误的。”吴心锋说。方案教学的理论基础社会建构论认为,孩子的能力不是吸收来的,而是自己建构起来的,老师只是起到脚手架的作用。
金宝幼儿园的老师,特别注重对于孩子们方案活动过程的观察和省思,一个学期结束后就形成了厚厚的课程实录案例。但这样的笔头工作并不是通常意义上事先准备的教案。比如,与对绘本感兴趣的小朋友分享绘本《快乐现实》的故事,在全程记录了孩子们听故事时的对话之后,老师写道:“在今天的活动中,我们讨论了什么是快乐,”而在另外一次关于负面情绪的讨论中,老师记录了小朋友们的参与度都很高,但同时也反思了自己的引导方向:“好像还缺了一个方面—如果我们遇到正在‘暴躁’的人,又无法帮助他,我们该怎么办。今后遇到恰当的契机,还会继续讨论。”这种以人为本的省思在当下的教育环境下无疑是可贵的。
然而改革对于公司的业绩冲击是巨大的。减少炙手可热的外教英文课,取消钢琴课,没有家长们看得到的分科教材,转而关注长期被忽视的生活能力本身以及孩子们的情感发展和对事物关系的认识,自然遇到了市场短期的不接受。但吴心锋宁愿接受眼前的损失,也要坚持自己的定位,“你必须要作出抉择,是迎合市场还是引领市场。”
答案是显然的。如果只追逐一时的利益,金宝可能很快就会消失了。
教学改革最初的两年,几乎每一次招生宣讲吴心锋都会亲自做,并在这个过程中一再强调自己的教育理念,从源头上筛选出与自己理念一致的家长,入学后遇到原则性的分歧,他也总是坚守底线。另一方面,每个学期一对一的家长会,通过对每个孩子深入细致的观察点评,和厚厚的作品记录、成长总结,让家长看到孩子的进步。吴心锋把金宝的培养重点描述为孩子20年后还会需要的能力。他能理解家长的焦虑,但在他眼里,未来竞争的并不是数学、语文,而应该是性格品德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时代变化太快,5年后的社会你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现在所学的工具性技能可能早已被机器所代替,但你在未来总会遇到各种其他的问题。所以眼光要放长远。”
幼教行业的黄埔军校
要在本地成功实施瑞吉欧教育模式,最大的困难是师资问题。因为这一模式极大地依赖老师的儿童观及教育思想。如何改变他们对教育的既有理解,如何找到合适的人才?
金宝可能是国内最舍得在这方面进行投入的幼儿园,一年的教研和培训成本达到了上千万元,除了工资制度向一线老师倾斜,还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培训和人才储备体系。首先是与师范类专业的大学合作,按照金宝的要求、用金宝的教研团队和海外聘请的专家在大学期间对潜在人才进行定向培养;在招聘老师时,吴心锋最看重的是对方愿不愿意学习,能不能吃苦。
在职培训方面,金宝定期组织老师去周边的国家和地区学习,甚至将老师送到海外幼儿园工作一段时间。直观的对比让老师们看到了自己的差距,在观察别人上课时,有的老师掉下了眼泪,有时候可能只是看到一件很小的事,也能引发老师们的反思。“一个孩子做错了事,没有大声地呵斥和批评,我们看到老师蹲下来,却听不见说什么。”金宝幼儿园的导师制度,要求园长和主管作为主班老师的导师,主班老师作为助理教师的导师,在工作、学习和生活各方面进行指导,培养自己的接班人。
除此之外,吴心锋还发现业内的主管和园长,普遍运营能力不够强。因此建立了一套储备干部体系,制定了类似MBA的课程,请来知名商学院的老师,教授战略、运营、财务、人事、法律、企业文化等,为公司未来发展做准备。
随着一批批年轻的80后、90后成为父母,市场对于新教育模式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金宝的模式逐渐在业界建立起了良好的口碑,在校学生数逐年迅速上升,公司也在2016年实现了盈亏平衡。但吴心锋始终没有停止对教研和人才的投入。
“面对未来可能日益激烈的竞争,关键是如何在你选定的这个行业里持续不断地沉淀下去,尤其是教育这个行业,没有二三十年下不来。”吴心锋说。
他希望金宝未来成为中国学术水平最高的盈利性幼儿园。
在5年的教学改革之后,除了受到国内同业的认可,金宝还吸引到了如日本藤幼儿园、踩泥巴幼儿园、韩国GRIM幼儿园、德国亚沙斯尔巴赫森林幼儿园等国际知名园所前来做教学交流,香港前财政司司长梁锦松先生、原国家副总督学郭付昌先生等也多次来到金宝幼儿园参观指导。随着合作方和合作领域的增加,吴心锋又想到了做教育理念的对外输出,由此制定了“紫荆伙伴计划”。具体说来,就是通过伙伴幼儿园的方式,为其他幼儿园提供现场教学辅导和跟岗培训,这一方面可以让更多同行受益,为中国的学前教育发展做一点贡献,同时也可以带来潜在的股权合作机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吴心锋已经顺利并购了四五家国内的幼儿园,大家管这种模式叫做“输出价值观式的并购”。这样的并购合作,在理念和制度上容易达成一致,双方不需要太多磨合。
目标:星巴克
在新的教学模式产生了口碑之后,吴心锋又开始了另一项改革:降低师生比。
瑞吉欧教育体系认为,老师应该尽量少地干涉孩子,否则孩子的能力自然会受到限制。在许多国家和地区,儿童的自理自主能力很强,也很少有幼儿园设置保育老师这样的角色。这和国内的情况显然南辕北辙。家长们总是希望更多的老师在班级,这样能在生活上多照顾孩子,最好随时随地看着孩子,不让他们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因此许多幼儿园都以老师多、孩子少的作为卖点来吸引家长。而幼儿园也需要一定数量的老师,才能维持班级的秩序。“集体教学容易造成强迫孩子做不想做的事,他必然坐不住,屁股上长刺啊。”吴心锋说。事实上,在他尝试的方案教学模式下,孩子们因为自主性较强,忙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相互之间即使产生了冲突,也很快就能自行解决,“不听话”的概率也更低了。
举个例子,小班的孩子们最近一起策划了一出舞台剧《小红帽的大冒险》,一开始,孩子们都不愿意扮演大灰狼,因为觉得它是坏人,老师并没有安排任何角色,孩子们最后决定用猜拳的方式,大家轮流扮演。
金宝的定位并不是那种学生少、老师多的所谓高端幼儿园。北京、上海每年6万至10万元左右的学费,也并不是所在城市的最高收费。这一方面与崇尚自然、不拼硬件的教学理念有关,另一方面,从商业运营的角度来看,过高收费容易曲高和寡,不如强调性价比的定位能够迅速招满学生,实现盈利,然后努力提高学术水平,实现良性循环。
吴心锋对标的目标是星巴克,“我想做幼儿园中的星巴克。”
星巴克的定位正是中端偏上的连锁咖啡店。同样地,吴心锋也希望自己的幼儿园能够以较高的性价比,服务更多的中国家庭。星巴克的咖啡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它崇尚自然、有设计美感的装修环境,以及轻松愉快有社区感的氛围,却吸引了许多中产阶级的顾客。吴心锋也希望自己创立的金宝幼儿园,能够给学龄前的孩子们提供一个愉快的生活氛围,让他们高兴快乐地建构自己的知识和技能。
当然,他最希望的,是公司能拥有星巴克这样悠久的历史。
不过,吴心锋并没有扩张到星巴克这样庞大规模的野心。“教育有一个规模边界,只能适度发展,一定要考虑品质的把控能力,要看你的管理、你的团队是否能跟得上。”他的目标是到2020年年底,从目前的17家幼儿园增加到30家,等度过目前的起步阶段之后,还要适当放缓扩张的步伐。
现在,吴心锋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如何带领金宝向国际领先水平进一步靠拢,缩短在教学水平和其他各个方面的差距;另一方面,则是如何保证随着金宝的扩张,新建和并购的幼儿园,在教学和经营水平上都能保持一致。目前国内市场绝大多数的幼教品牌,定价取决于园所的位置,即使在同一个城市,同一品牌,位置好的学费高,位置差的就少收点儿,品牌能够起到的作用有限。而金宝幼儿园希望能够像星巴克一样,同一个城市的每家门店,不论是定价还是服务,都遵循统一的标准。
这一点正是瑞吉欧模式的天然缺陷:复制起来颇有难度。
在商业竞争中,无论采取哪一种教育模式,都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蒙特梭利教育法的标准化、易推广,让它成为了到今天为止中国高端民办幼儿园采用最多的教育模式。但是这一模式也有它的问题,那就是容易在竞争中被人模仿和替代,很难形成自己的核心价值。而瑞吉欧模式则恰恰相反。
除了后勤、园务等,如何在教学上进行标准化?这是金宝的教研团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现在金宝正在尝试的是对教师培训体系的标准化,以及对课程规划思路的标准化。“教学内容可以因势利导,但是课程背后的教育思想、儿童观和设计思路是一致的,比如螺旋式上升的结构。”
怎么理解呢?吴心锋给我看了小班的孩子们画的“包包”。一般人都会以为,2岁的孩子画出来的包,应该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一个长方形,加上一根曲线。但是我在这本绘画手册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情况。有满是圆点的,有三角形的,有蝴蝶结的⋯⋯充满了想象力,每一个包包仿佛都是有故事的。其实,孩子们在一开始画的包也都大同小异,符合刻板印象,但是老师会观察孩子们画画的过程,并且介入讨论,询问他们对包包的理解,为什么会这么画,画包包时想到了什么,引导孩子发现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故事。当他们重新拿起画笔时,就会有惊人的表现。随后再看一些世界顶级品牌包包的设计图或者照片,又会让孩子再一次增加自己的设计的内涵和表现符号,这就是一种螺旋式上升的能力建构过程。
吴心锋试图把这套教学方法以同样的水准复制到每一家金宝幼儿园。
教育无他,爱与榜样。
在金宝的宣传手册上印着泰戈尔一首叫作《玩具》的诗:
孩子,你多快乐呀
整个早晨坐在尘土里
玩一根嫩绿的树枝
我微笑着
看你玩那根小小的树枝
我呢,忙着算账
一小时一小时地 把数字加起来
也许你看着我心想
多傻的游戏呀
把早晨的时光都糟蹋了
用这几句话来诠释吴心锋对儿童教育的理解再好不过了。按照大人设计的统一时间吃饭、学习、放风、睡觉,他觉得这样的幼儿园生活抑制了孩子的天性。自然高兴地在游戏和生活中成长,难道不才是最正确的学前教育吗?
本着改变现状的理想,吴心锋继续坚守在幼教行业。随着公司的壮大,在创业至今的几轮融资中,他本人并没有出让任何股权,吴心锋坚信在教育行业的投资是值得的,也相信公司会迎来更好的发展。现在,作为后生公益基金会的发起人之一,他正筹划在偏远地区捐建幼儿园,更好地回馈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