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2日下午,诗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胡续冬因突发疾病在北京去世,终年47岁。
胡续冬原名胡旭东,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北京大学巴西文化中心副主任。2002年至今执教于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领域和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现代主义以来的世界诗歌、拉丁美洲文学。胡续冬长期从事诗歌写作,被视为70年代出生诗人的代表性人物。他曾长期为《第一财经日报》《东方早报》《新京报》等媒体撰写专栏文章,著有诗集《风之乳》《旅行/诗》《终身卧底》等,散文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等。
2007年到2011年,胡续冬为《第一财经日报》副刊撰写了40多篇专栏文章,从火车上的美味盒饭到美国艾奥瓦的农民市场,从巴西的“文化肉店”到台湾客家新民谣,内容驳杂,足够有趣,不乏深刻。
斯人已去,作为胡续冬的编辑和朋友,《第一财经日报》原副刊中心的三位同仁赵岚、罗敏和吴丹分别撰文,追忆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可爱有趣的朋友、最好的父亲。
给你买了一串玫瑰香
8月23日一早,我是在作家小饭和媒体人石头的朋友圈里,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我和胡续冬的交集不算多,仅有的几次见面,是在第一财经工作时的约稿、看稿,此外,就是在采访和作品中,陆陆续续读到他的观察和观点。
这肤浅的交往本不该引起如此强烈的感伤。所以我不停问自己:是什么,让自己格外珍惜相遇时那短暂的吉光片羽?为何要将这破败的精神残片,反复咀嚼,养成生命中的一处丰泽?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他家里,女儿还很小,还没有成为诗里那个把爸爸的晦气打败的“笑笑机”。那时我也有了第一个孩子,便慢慢沉入带娃父母的日常之中。我们逐渐成为朋友圈的路人,有时看他晒出和孩子的日常,特别是两个人到北大喂猫,他们认得北大的每一只猫,给每一只都取了妥帖的名字。还有他们为某天突然失踪的猫而伤心,我一度以为,有一天他会写出一本谐趣的《北大猫记》来。
这当然和我记忆中的胡续冬,有那么一些不同。记得某年在上海,他和一众朋友聚会,我也去凑热闹。席间听他们肆意地聊天,讲到很多往事和旧人。胡续冬和这些朋友,多在1990年代初进入大学校园,沐浴了那个时代自由而自治的精神,开始他们激情四溢的创作和表达历程。
以他们的自觉,可能会意识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90年代的精神代言人,成为学弟学妹心中的传奇。当他们满怀壮志在北大、复旦等校园写诗、成立社团、排演话剧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痛苦而挣扎的中学生,却也在时代的浪潮里,遇见了顾城和海子。作为一个1998年进入大学的人,我仍能听到校园里流传的关于他们的传说,仍能去朝拜那掩着门的海德格尔咖啡馆,再读几句他们的诗。
我当然没有机会踏进那段风流的岁月,却有机会在此后的时日里,一次次踩到那段岁月的边角。历史变得很近,就好像你到达那里的时候,它刚刚离开。离开大学进入第一财经,那些曾经在校园传说里听到的名字,竟一个个成为我的作者、我的采访对象,甚至朋友。
模糊的记忆,已经拼凑不出当初的故事,不记得胡续冬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的语境下,突然闯入了我的记忆。记得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困惑过他的名字该写成“胡旭东”还是“胡续冬”,不过更多时候,我们叫他“胡子”,他其实没有胡子,但这个名字简单,幽默,有点痞,正好传达了我们对他的感觉。
现在翻看他在第一财经写的40多篇专栏、评论,内容跨度很大。美食,文学,电影,旅行,甚至新技术,都有涉猎,正如他这个人,饱含对生活的热情,也从未停止自己刨根问底的思考。诗评家评论他的诗歌,“堂皇中夹着低俗,轻捷中透着沉痛”,他的散文也有着同样戏谑却深沉的体质,比如他写《挖荠菜》的开头:
去年冬天我去上海出差的时候,看见里弄深处有小贩肩挑荠菜一路叫卖。一个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人,很难想象在隆冬时节能够见到新鲜的荠菜,而且还那么水嫩、肥美,简直像是鲁本斯画的女体。当时忍不住就想买一把带回北京,可是对一个从小就习惯于在四川盆地的野地里挖荠菜的人来说,买荠菜不啻是一种自我侮辱。
对于一个诗人,散文或许只是诗余的调剂,而对于像胡续冬那样一个在大学象牙塔内的诗人,散文又容纳了他广博的知识,使得我们得以窥见一个多产作家的勤奋。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给阅读版写了一篇《物之旅:植物类专栏的写作宝典》,其中提到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这是本难得一见的跨文化研究作品,主要部分是考证附着在植物上的中国与古代西域的物质传播关系。我一直自诩雅好植物,见到胡续冬的介绍,马上到孔夫子上一顿狂搜。但是书既得到,其中的大量文献和考证却不是我能消化的。
胡续冬写过一首诗,叫《在北大》:
这所大学像台盲目的砂轮,把一段
疑窦丛生的虚构传记磨得光可鉴人
这首诗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更像自我警醒。
曾经的少年,长成今时的中年,我们看过太多人,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胡续冬从那个时代走来,他本可以抖落身上的风尘,走向“光可鉴人”的人生,但是他没有。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传开后,朋友圈满屏哀悼,有个朋友说:“他照亮了许多人的青春。”是的,他曾经是那道光,以他的深情,以他眼睛朝下看到的众生,抚慰过我们的灵魂。
那年冬天在未名湖畔,我在湖边看滑冰的年轻人,想到高中时送我《海子诗全编》的学弟,一到北京就想在湖上滑冰。这时胡续冬骑着自行车远远地来了,嘴角挂着永远的那个笑。然后他说,给你买了一串玫瑰香,路上遇到马悦然,就送给马悦然了。
我们站在湖边,闲散地聊着,不时看向未名湖。湖上,满是欢乐的年轻人。
(罗敏(《第一财经日报》前编辑、副刊主任)
我去的是“他的巴西”
和胡续冬最早认识是在BBS上,当年“文学自由谈”很热闹。记得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被一个叫马骅的家伙攻击得厉害,起因是我的网名“傻马难骑”,那会儿恰好有一位奥委会名人,我当年也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谐音。你知道,当年BBS上键盘比口水更年轻,仿佛整个20世纪都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论坛里翻来覆去吵闹了好几天,我大致记得,胡续冬正是当时的几位版主之一。开始时他对这件事表现出抑制不住的围观乐趣,插科打诨,直来直去,但始终有本事让事情往烂喜剧方向收场。
那时,胡续冬就是这样的人,北大毕业,主持“北大新青年”网站,BBS泡沫赶上了第一波互联网泡沫,流光溢彩。而在这样的江湖氛围中,他无形中就有一种盟主的身份,好像网络上无人不认识他,无人不和他相熟。还有,虽然出身学院,他却对方言有着浓厚兴趣和天赋,天南地北,各种口音和三教九流到了他那里似乎都能找到知音或者说找到谱系。
后来,我到了《第一财经日报》工作,更多的交往是因为我成了他的专栏编辑。那时他正客居巴西,后来又去了美国艾奥瓦,我清楚记得,是当时的副刊中心领导王蕾老师向他约稿。
此前,他在媒体上以作为巴蜀人独特的好奇心,介绍了自己发现的南半球一块风水宝地“巴西以西”。那阵子,有很多人给一财写专栏,王敖、王来雨、韩东、杜骏飞、杜庆春、徐沪生、陈东东等,诗人马雁也写过很短的一阵子。胡续冬的专栏写作时间最长,当时流行用MSN,他写作极快,交稿也很准时,好多细节至今模糊了,但感觉他做什么事都动作敏捷,而且兴趣极为广泛。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专栏中对巴西诸多植物有神奇发现和细节描摹,引人无限向往。再后来,专栏告一段落,但他的妻子阿子又成了我的同事,阿子主要报道北京的文化艺术事件,我作为编辑与她合作多年。
2010年12月30日,马雁离世,我在上海先得到消息后第一个打电话给他,我记得他那时震惊的状态,电话那头,似乎他在猛抽烟,半天没说话,良久突然用四川话仰天骂了一句:啊啊,我XXXX。然后,他飞到上海,一进寺院大门就哇哇大哭,我们很少见到他如此悲伤。出发时,他是抬棺的第一个,走在最前面,由于墓地很远,中间大家换了好几回肩。
6年前,我有机会去了巴西。从里约飞到巴西利亚,一出机场,南半球炙热的阳光照耀着那块奇幻的土地,空旷的马路,纪念碑似的高耸建筑,整个巴西利亚犹如一架白色的飞机停泊在红土平原上。随后几天,我去当地一家川菜馆,老板提到了“Huxudong”,我又去当地一个宝石贸易市场,一个戴墨镜、戴金链子的卖水晶当地大哥,叽里呱啦的言辞中也夹杂着“Huxudong”。后来,我路过体育馆和巴西国会大厦,尤其是象征着人的H形国会大厦主楼,虽然如此震撼,但为什么似曾相识呢?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去的是“他的巴西”。在胡续冬的专栏和文章广泛流布的时代,我的“巴西”早已烙下了他的印记,如此神奇,甚至难以摆脱。
我喜欢胡续冬后期的诗歌。他的写作发生了几次风格转换,而愈到后期,尤其是他去了艾奥瓦、台北和巴西利亚之后,他的诗歌密度更细,却更轻盈,他是个聪明人,到了人生这个阶段,几个世界都在他的写作中得到了完整的统一。
(赵岚,《第一财经日报》副刊中心前编辑)
他的变化从有了女儿开始
一个人离开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一贯嬉笑怒骂的胡子,偏偏以最意外的方式离去。
认识胡续冬是通过他的妻子阿子。我和阿子都是贵阳人,而胡子作为贵阳女婿,写过很多贵阳的美食,他在专栏里把我们描述为“头脑简单、消化系统发达”的同类,简单说来,都是爱吃又爱做饭的西南人。
2007年春节,胡子跟阿子回贵阳探亲,正好我也在,几个吃货约着一起游荡贵阳的黔灵公园和青岩古镇,一路扫荡美食。
爬黔灵山途中,见一个挑着烤豆腐干的小贩下山,胡子土匪一样大喝一声,小贩赶紧停下来。胡子笑嘻嘻奔过去,我们几个就缩在狭窄的山路过道上,蹲着等豆腐干烤好,沾点辣椒面,吃得龇牙咧嘴。遇到有人经过,都得齐刷刷站起来让路。
到了青岩,我们一路聊着当年姜文在这儿拍的电影《寻枪》,吃着青岩猪脚和鸡辣角,调侃被过度开发的小镇。在路边地摊上见到一个卖卷烟的,胡子赶紧买了点上,被劣质烟叶呛得一阵猛咳。见到一家卖核桃糖的,几个染着黄发穿着红背心的小哥抡着大砍刀正在砍核桃糖,胡子的恶趣味就像被点燃了,冲上去就问:“哥们儿,你们几个是洪兴帮啊?”
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细节,都是关于胡子吃的片段,但似乎又成了胡子在我心里闪光的全部。
他是一个把北大副教授、学院派、诗人等诸多身份忘在脑后,以肆意盎然的生命力踊跃在朋友中间的人。他身上的匪气、江湖气,跟他的才情交织在一起。他说话总是没正经,挑战权威,用段子消解严肃,用痞气嫁接诗意。
十多年前的胡子,热衷参与各种饭局,但凡从北京到上海,总会拉上大家一起聚。在我参与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大型饭局上,他都是场上唯一的焦点。
他是一个内存极其庞大的连接器,像是谁都认识。只要有他在,饭局上永远热闹,他总是接得住不同社交圈的话题和隐秘八卦。一个痞里痞气的小个子诗人,用流利的京片子快意胡侃,无所不知,或许是那些年很多一面之缘的朋友们最深的印象。
胡子与阿子的日常交流,说的是普通话。因为我是贵阳人,他以贵阳女婿的身份跟我对话时,很奇怪地用了重庆话。那些年,我听他用重庆话说过幼年时在重庆乡下的往事,巴西的生活,诗坛的八卦,以及与阿子相恋的浪漫过程。说方言的胡子,更有一种痛快和凌厉。
胡子的变化,是从有了女儿开始的。很多年里,他一直专心在家带娃,逐渐远离社交圈,只在北大的学生圈里活动,跟学生们打成一片。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这8年多以来,我在朋友圈看着他们的女儿一点点成长。在北大校园泡大的刀刀,几乎把圆明园当成了后花园,她喜欢绘画,喜欢流浪猫,喜欢《丁丁历险记》,很多植物学上的冷门学识竟然超过了胡子。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们的女儿刚出生时。那个下午,我们在北大蔚秀园的教师公寓里,悄声说话。听到女儿哼唧的声音,胡子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推开卧室门,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怀里抱着粉红娇嫩的婴儿,用嘴比了一个“嘘”字,示意她还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等她睁开眼,我们都赞叹了,一双澄净透亮的大眼睛,像极了父亲。
(吴丹,(《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