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喜欢过小芸,虽然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喜欢”,毕竟那时我才四岁多。只是当时村里一群大人开玩笑问我“长大了想娶谁”,我便老实地说了小芸的名字。一群人登时哄堂大笑,在那个时代的农村,逗孩子玩,是村里人最主要的娱乐之一。他们又问我喜欢她什么,我其实也懵懵懂懂说不上来,只是讷讷地说“她很白,好看”;他们接着问,那小芸比你大三岁哎,你喜欢大娘子?我说,那过三年我就和她一样大了。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这很快变成了一个笑话,只是我那时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笑。没多久,插秧季节,我在田边玩时,远远地看到小芸过来骂架。她骂我是下流坯、说我妈是老物事。她那时已七岁了,自然比我懂事多了,已经知道大人们这些不怀好意的笑话背后的含义。但我很意外看到平时文静的她,这时竟骂了那些难听的话,没想到自己的心里话,会让她那样生气。那是我人生中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真实的想法会激起别人意料之外的反应,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们原本也很少来往,在这事之后更无瓜葛。等我稍大几年,懂事了,也默默知道了那些事背后的含义,偶尔在村中见到她也总似有几分尴尬。母亲和她妈交好,倒是时常去,但我几乎从来不去。
她读书只是平平,又要带弟弟,大概很难说有多少时间读书。像乡下许多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初中毕业后便去找个所在工作了。她那时每天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十多里外的农场上班,后来渐渐地住在那儿,偶尔周末回来,自然见到的更是少了。到后来,我去南方读大学,自从离开了久居的乡土,假期回乡,才听说她已嫁人了。那次她幽幽地说,我们乡下做事,毕业了便整日有人缠着问有人家了没,哪像你们大学生?命就是这样罢。
那时其实哪里知道什么是“命”。那是她最好的年纪,嫁的丈夫很英俊,一年后生了个粉嫩的儿子,夫家更是待她如捧在手心里一样。谁也没想到,幸福的时光如此短暂——不久后,她丈夫骑着摩托车在空旷的乡间公路疾驰,撞到一辆大卡车上,事后听说,那是一场惨烈的车祸。公公婆婆无法经受这样的打击,没几年也相继谢世。
带着孩子独自生活的年轻寡妇,在乡下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到三十来岁时,她终于向现实屈服,再婚了,即便只是为了“一起凑活着过下去”。这一次,就像是两个各自一半的家庭拼到了一起:改嫁的丈夫带着前妻留下的一个女儿,两家就变成了一家。平日也还罢了,到两个孩子争吵时,难免就说出些伤心的话来,“你家的”、“我家的”之类,也难怪,在孩子们眼里,彼此都不是同一个姓,两个人到这时又难免各自疼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回乡少,很少再遇到她。只记得有一次看到她,仍然很白,只是少妇的神情里不免带了几丝沧桑。招呼了两句,也不知该说什么,没话找话地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吧——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分明会触到她的伤处。她神色不变,淡淡地说,什么好不好,就这么过呗。我知道她也只能这样作答。回头想想也是,人们的生活本也无非如此,又有多少人能对抗命运,如何跌宕起伏?思考所谓“人生的意义”,原是一种奢侈的特权;对更多人来说,人生只是一段不记得开端的旅程,它的意义只是:一直走下去。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草木众人”是对崇明乡间生活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