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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女儿知道我有过的苦难

来源:互联网

女儿在母亲去世次年出生,虹影觉得,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轮回和注定。

“我相信胎教。”说到这里,作家虹影认真看着坐在一旁的记者。四周一片喧嚣,她的眼睛很大很亮,脸上满是虔诚,“她还是胎儿的时候,我就把在写的书告诉她,我觉得她是知道的。”

母亲去世后,虹影做了一个梦。一条小蝌蚪在重庆的江水里游,一条大蝌蚪跟在它身后。小蝌蚪的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它说,真好,前一世你是我女儿,这一世你是我母亲,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次年,虹影果然在北京生下一个女儿。她认为,这是冥冥中的某种轮回和注定。

因为身世原因,虹影从小就背负着红字A。在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中,母女俩始终在拒绝、对抗。母亲去世后,虹影相继写出《好儿女花》、《53种别离》和《小小姑娘》,开始重新审视她卑微又苦难的一生,想使母亲抬头,“寻回做人的尊严”。特别是整理遗物时无意发现的红笔记本,让她第一次意识到深藏的母爱。多年来,通过一次次袒露般的写作,虹影与远去的母亲重逢、对话、和解。

直到去年,虹影为女儿写下第一部童话作品《奥当女孩》,她才真正理解了母亲执意把自己抚养成人的伟大与艰辛。小男孩桑桑妈妈的形象更是直抵内心柔软,就像幼年时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母亲撑着油纸伞从天井走到院外石阶上,拖鞋发出好听的声音。

“一个当母亲的人写的书,和当女儿的人写的书是不一样的。”带着新书《里娅传奇》出现在上海国际童书展上的虹影告诉记者,身后是8岁的中英混血女儿瑟珀。小女孩文静大方,脸上洋溢着健康和自信。“以前尘封的事会出来,给她讲这些,你会发现疼痛的边缘也有很多温馨的东西。”

虹影并不满足于童话创作仅仅是虚构与魔幻的结合,认为应该在传奇中找到一种与现实的对应。

重新过一次童年

和所有做了母亲的女人一样,如今的虹影喜欢在朋友圈上传给女儿新烤的蜂蜜葡萄饼干,还有她的各种呆萌照片。聊起育儿话题就不停:2岁半开始“叛逆”,做好的饭不肯吃。看似抱怨,语气中全是爱意。“我没有童年,但是很幸运,我有了孩子。上天让我重新过一次童年。”

她在北京的家中,大客厅的一面墙上全是书架。女儿接触童话是在2岁之前,“她真的有记忆嗳!那时我读过的意大利作家多卡尔维诺的童话都记得。”虹影挺为女儿的表现兴奋。她的丈夫亚当·威廉姆斯也是作家,他家境优渥,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的家族第四代,还出版了两本关于中国的小说《乾隆的骨头》和《慈禧的面子》。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就像虹影借博尔赫斯《失明》所形容,“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命运首先就是文学。”

5岁后,虹影开始给女儿读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编的魔怪童话,“她的作品比较残酷,要大一点的孩子才能看懂。”路易斯的奇幻儿童文学系列《纳尼亚传奇》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读的。7岁之前,一家人在意大利家中度假时,威廉姆斯用英文给她读了菲利普·普尔曼写的黑暗物质三部曲。

“所以她的阅读方式,比正常孩子提前了5到7岁。其实孩子可以接受,你要觉得他们不能接受,那就是错了。”

“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像我小时候一样借书抄书,我会大量地满足她。”旋即话题一转,虹影又提起往事。小时候,虹影私生女的身份除了本人不知,家中哥哥姐姐和周围邻居全知道,从小就受欺负。但邻居Z太太对她不一样。她的两个孩子在“武斗”中双双死去,伤心得一夜白头,很少出门。一天,在院子里看书的Z太太发现从门外经过的虹影对书很好奇,就主动让她进屋,还借给了她一本。这个“受气包”小女孩爱上了阅读,避免了重复姐姐嫁给农民或是低层工人的命运,长大后开始写诗、写小说,成为作家。

多年后,Z太太照下的这束光使她成了《里娅女孩》里面葛太太的原型。童话里,善良的桑桑求助拥有巫术的里娅,让这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见了儿子一面。“很多人对我非常不好,还是有人对我好,如同黑暗中的光芒。我相信这光芒的力量,心里也对存在于这个世上有了希望和梦想,支撑我一路走下来。”

虹影说,与电影《七宗罪》中人类不可避免的缺点对应,就应该有七种相反的爱与救赎。她的系列童话就是以此为主题,给孩子讲感恩加善良、同情加帮助,并打算继续写勇敢加牺牲、忠诚加勤劳、聪慧加无私等。

不回避现实和历史

如同大兴安岭之于迟子健、武汉之于池莉、上海之于王安忆,重庆是虹影创作的源泉。“其实我的写作一直没有离开过长江流域。有些文明非常神秘,比如丰都鬼城。我认为长江流域的文明并不亚于黄河流域。”

重庆地处长江上游,长江和嘉陵江在此交汇,抗战时还做过“陪都”,自古巫术鬼怪等民间传说就特别丰富。小时候很多人生病了不去医院,而是请个巫婆来唱歌、跳神。江边高高低低的破旧房子里,除了藏着传说中的“特务”,还有些“特异功能”的人。有一次,她胳膊摔伤了,母亲半夜带她去敲一个人的门。那人对虹影做了一种气功一样的动作,一股暖流传遍手臂,手就好了。

“我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特别想讲故乡的民间传说啊、神话啊,给自己的孩子听。”在第一本童话书《奥当女孩》中,她选择了江边的一个白色城堡,那是曾经的法国水师兵营,从小大门紧闭,一百年前附近的长江里还沉了一艘法国军舰。“我小时就幻想可以进去,它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和诱惑。必是另一个世界,不像我的世界那么苍白那么无望,那儿有贫困的孩子幻想的一切。讲给女儿的故事,便还原了自己童年的梦。”

《里娅传奇》里,古老的则巴国在汽笛和水雾声中依稀显出了轮廓。这是先秦时期位处如今西南地区、嘉陵江中上游地区的一个国家,国都定在今天的重庆市渝中区。“民间传说中,巴国的时候人死了埋到石棺里,他们认为石头可以让尸体不朽。相信死人可以通灵,埋葬的地方也非常神秘,要朝向太阳,还要听到江水的声音。”

安吉拉·卡特在改造哥特魔幻故事时,并没有把里面血腥的去掉。虹影也并不满足于童话创作仅仅是虚构与魔幻的结合,认为应该在传奇中找到一种与现实的对应。于是,在她的童话中,“文革”还在小男孩身边继续进行,母亲拼命工作他依然衣衫褴褛。父亲一开始就缺失——为了照顾妻儿,营养不良得肺病去世。在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的最后,虹影也写到,生父为了养育她长大,在艰难而饥馑的年代,每个月都坚持寄18元给母亲,最终累坏身体,40多岁就得肺癌去世。

把过去的经历告诉孩子,并非只是倾诉或勇气。“对我来说,童话过于把现实社会和历史分割开,我们失去的是对历史的断代,对我们现实生活、我们自己命运的一个断代。为什么不把真实生活当中发生的故事讲给我们后面一代一代的人来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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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疼痛的边缘也有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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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财经:之前你写《饥饿的女儿》,现在又写给孩子看的书,两者色彩是完全不同的。可以介绍下这个过程中你的变化吗?

虹影:我的内心没有那么多痛苦了,这是最直接的变化。虽然第二个故事《里娅女孩》里写葛太太死了儿子很悲伤,但是讲出葛太太的故事,不会像《饥饿的女儿》中的那种伤心一样,影响我内心深处的每一个地方。还有就是写作技巧也不一样。写《饥饿的女儿》时我36岁,那时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处于一种特别……就是今天我可以看这样,明天可以看那样。

而现在我结婚了,有了孩子,生命也走了一半,对整个世界有包容心。这种态度写出来的东西心神气定,转移到故事中就是宽容的,同情的。特别是女儿出生后,我再也没有时间忧郁了,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女儿的童年和我不一样,有父母的关爱,我希望她健康快乐。

第一财经:你的童话书里有“文革”、上世纪70年代的贫穷,还有童年的不幸。你觉得孩子适合看这类童话书吗?母亲坦诚告诉女儿自己的所有苦难,对她的成长来说意味着什么?

虹影:我的(童话)故事和西方的不一样,我们经历过苦难。而我先生那样(家境好)的人是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或者说正常英国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人也不知道苦难。我会给孩子讲我的故事,告诉她妈妈小时候很苦。我有足够的耐心,会讲得很仔细,她不会觉得阴暗,而是会说妈妈很可怜,我要好好爱妈妈。

我之所以给她写书,是要她明白世界的黑暗和可怕,这点不同于大多数母亲。我要告诉她,世界上的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生活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会总是胜利者,我们要习惯做一个失败者。每个人都会面临被世界打得粉碎的时候,她要学会做好准备。

第一财经:崔永元在看了《奥当女孩》后说,苦难没有让虹影心地复杂,反而让她越发在意有一颗干净的心。你是如何在经历沧桑后内心还积极强大的吗?

虹影:我的女儿,无疑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幸福和快乐所在,这是一种无法替代和比拟的快乐,这种幸福很让我满足。除了女儿给我的快乐外,那就是平静地过居家日子。有人说我事业上的成功,声名显赫给予我名利双收,我对此不想多说,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不那么重要,你可以享受成功,但是你未必会快乐,像很多人一样成功可能是一个顶点,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成功只是人生的某一个台阶而已。

其实我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成功,而是失败。两部长篇《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不是在揭自己的伤疤和痛处,而是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民族的苦难记忆,中国人缺乏自我救赎和忏悔精神。我属于不断地自省这类自虐的人,天生的“悲观性格”,对人生直面感悟。

童年的阴暗一直留在我的性格里面,但当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发现这种悲观的性格遗留在创作里面,而在生活中已经渐行渐远。虽然我很绝望,我不再相信爱情,仿佛死过一次又一次,让我如此害怕这个世界,但我一旦喘过气来,我还是要恋爱、结婚、离婚,直到寻到自己真正的爱人,找到真正的幸福为止。好比我就是一面镜子,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你自己,我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

虹影的系列童话以爱与救赎为主题

好儿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