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居住在英国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Naomi感到很无助。

Naomi来自中国台湾,在英国已经居住了近七年,丈夫James则是苏格兰本地人。从3月7日起,James开始出现咳嗽、发烧、颈部疼痛、呼吸急促、全身无力等症状——对照网上给出的参考,10项新冠肺炎症状中了9项。

夫妻二人立刻拨打了111医疗专线,在问询过情况后,医疗人员表示,由于James身边没有确诊案例,也并非从疫区回来,不需要做检测。“你应该没有感染,不用担心。”电话那头的医疗人员说道。

“大家的观念很不一样,他们就是把这个当作流感,或者症状严重一些的流感。”Naomi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

更糟糕的是,丈夫出现症状的第二天,他们4个月大的女儿小哈利也开始发高烧,Naomi带着女儿去医院看急诊,但医生只做了基本的检查,开了些消炎药和抗生素。

在丈夫和女儿都出现症状的一个星期里,Naomi不仅给111医疗专线打过电话,还向家庭医生问询过。后者告知,请自行到大医院急诊处报到。然而几经周折到达医院后,急诊处门前却贴着一张通告:有新型冠状病毒症状的人不准进入,请自行回家隔离。

面对新冠疫情在欧洲不断蔓延,3月12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提出了一个与多数国家截然相反的防疫思路:如果英国有60%的人(约4000万人)感染新冠肺炎,并在康复后获得免疫,就能彻底切断病毒传播,英国人将全部安全,即所谓的“群体免疫”。为此,英国不会停课或禁止集会,出现轻微症状的患者也只被要求居家隔离一周,无需接受病毒检测,政府唯一的建议就是勤洗手并保持警惕。

在Naomi最后一次拨打家庭医生电话时,医生终于把求诊电话转到了苏格兰最大的儿童专科医院,又经过四个小时的等待,医院表示愿意接诊小哈利。

该儿童医院急诊部门与Naomi之前去的急诊很不一样,医院空间已一分为二,专门为接诊新冠病例设立了隔离区。在这里,医护人员穿上了防护服,从头包裹到脚。“里面都是隔离房,门关着,只能听到一些小朋友的哭声。”

医生认为小哈利的精神状况不错,行为能力也很好,没有必要检测和抽血,建议孩子状况变严重后再来复诊。医生对Naomi坦承:再过不久大部分人都会感染,做检测不会改变医院处理病患的方式,检测完依然会让病人先回家隔离,因为目前病毒无药可医,只能让身体自行对抗,医院只会接收重症的病患。

不出意料,“群体免疫”言论一出,在全球立即引起了极大争议。3月14日,229名英国各大学的科学家联名发表公开信,表达了对政府行动的担忧。伦敦大学学院全球卫生学会主任Anthony Costello也在Twitter发布了一连串质疑。其中一条提到:“这是否会削减我们为遏制疫情做的努力,以及造成在近期内更多的感染和死亡?有证据表明,早期感染者和无症状感染者都会导致大规模的病毒传播。”

3月16日,在疫情蔓延和舆论的声讨下,约翰逊升级了防控措施:家里但凡有一人出现发烧咳嗽等症状,全家人都应该自我隔离14天,并呼吁避免人际间的不必要接触,停止非必要旅行,尽量不前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居家工作等,但实际上也并没有推翻“群体免疫”的思路。而首次公开阐释这一概念的英政府首席科学顾问Patrick Vallance则不得不站出来表示,“群体免疫”会是传染病疫情带来的附加结果,而不应该是一个直接的策略。

截至当地时间3月18日上午9点,英国累计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达2626例,而过去24小时内,报告的新增病例就达676例。三天前,英国广播公司(BBC)曾报道称,预计英国目前实际感染人数在3.5万至5万人。

普通的英国民众并非不害怕疫情。在伦敦一家疗养院工作的英国人Liam Smith介绍说,现在英国超市里的卫生纸已经卖空,药店里也很难再买到扑热息痛和洗手液。“上个周六,你会发现大家还都往酒吧跑。这个周六,我相信应该没有人会再要去酒吧了。”

不过,Smith认为,“群体免疫”被很多人误解了。“那样说是因为疫情扩大的不可阻挡性。”Liam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当然,从大范围的观感来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荒谬的。”

英国稍显佛系的防疫行为实际上与其防疫策略挂钩。3月3日,英国卫生部发布了一份《新型冠状病毒防疫行动计划》,文件明确提到了英国当局此次应对新冠病毒的计划主要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控制。发现早期病例,跟踪密切接触者,防止疾病扩散到全国。

第二阶段:延迟。减缓病毒的传播速度,如果奏效,会推迟疫情高峰的到来,以避免对冬季产生的影响。

第三阶段:研究。了解病毒,以降低对人群的影响;提高创新性,包括诊断、药物和疫苗等方面的创新;寻求最有效的应对模型。

第四阶段:缓和。为感染者提供护理与支持,政府将采取措施缓解医疗机构面临的压力,以保证能提供必要的医疗服务。同时,也将会最大化降低对社会、公共服务和经济的影响。

由于目前英国感染人数已呈扩大趋势,这意味着早期遏制病毒的可能性已经远去。因此根据《防疫行动计划》,英国目前开始采取第二阶段的“延迟”策略。其主要思想在于通过采取措施来延迟峰值的到来——承认将与病毒长期共存,以拉平感染人数峰值曲线。

在“群体免疫”备受争议后,英国现任卫生大臣Matt Hancock 3月14日在《电讯报》发布文章称:群体免疫并不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一个科学概念,既不是一个目标,也不是战略。我们的目标是保护生命不受到这种病毒的侵害,保护最脆弱的人群,并通过遏制、拖延、研究和缓解来保护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ational Health Service,简称NHS)。

NHS体系是对英国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四个地区公营医疗体系的统称。最初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福利改革的兴起,设立的初衷是为全民提供普遍而免费的医疗服务。很长一段时间,NHS都是这个国家最引以为傲的资产。因提倡公平性,面向全民免费,同时又有着领先的诊疗水平和管理方式,其一直被誉为全球最好的医疗服务系统之一。

因私立医院昂贵,NHS体系便成了英国医疗系统的大动脉,绝大多数国民诊疗都依靠它完成。不可避免的,如何保卫NHS能正常平稳运行,便成了英国此次抗疫核心。

在文章里,Hancock直言:“我们必须保护弱势群体,保护NHS,并拉平曲线。”而急迫需要拉平曲线的原因在于NHS当前的脆弱性,根本不足以应对新冠肺炎病患激增的风险。因此英国采取了抓重症,放轻症的策略。

《卫报》3月15日发布的一篇医护人员口述文章《一个医生的故事:我们没有口罩、护目镜,以及员工》提到,除去缺少物资设备以及足够的员工外,其所在的医院已经达到了98%的满员率,且均为“社会病患”,这些病患还未达到出院条件且无处可去,这也意味着,病毒临门,医院却没有空间再去容纳即将到来的新型冠状病患。

而根据《电讯报》给出的数据,处理新冠病毒感染病患大约需要56万张床和另外9.3万张带通风机的重症监护床。现实是,目前NHS总共只有不到15万张床位,其中重症监护床位只有4000张,并且,目前重症监护床的占用率已达83%。而来自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的数据也证实了这点:在截至2月16日的一周内,英国132家NHS体系下的医院平均床位占用率为94%——在疫情到来之前,很多医院已经没有床位了。

床位占用率高是英国医疗体系的常态。从全球来看,英国有着倒数的人均医院床位率。根据经合组织官网发布的数据,2017年,英国平均每1000人仅拥有2.5张病床。特别是在流感高发的冬季,床位占用率可高达95%。

另外,英国政府无法直接免费征用私立医院床位。为了解决病床困境,在野党工党已联合工会向英国首相提议征用英国570家私立医院的8000张床位,以舒缓NHS即将面临的医疗压力。然而,这对于即将数以万计的患者来说仍然杯水车薪。

而支付私立医院的征用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据估算,就床位费而言,每张床位每夜的租用费用为300英镑(约合2464元人民币),这意味着,仅就征用床位,英国政府每天就将支出约240万英镑(约合1971万元人民币)。

Naomi目前对英国的医疗系统很不满,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观感。据2019年的《英国社会态度查》报告,自2010年起,英国国民对NHS的满意度就呈滑坡趋势。

漫长的看诊效率、难以解决的财政赤字、逐年削减的预算、日益流失的医护人员,让这个在公费医疗模式下运行了70年的医疗系统积重难返,执政党保守党与工党针对NHS系统下的部分医院是否要私有化的问题讨论已久。

“这次抗疫将会映证NHS系统是否要私有化才会更有效率,防疫的成败对两党来说都是一把枪。从保守党的角度讲,他们现在在尽力避免医疗资源发生挤兑。”当代英国政治研究者杨阳对《第一财经》YiMagzine说,“医疗挤兑一旦发生,NHS也许会不堪重负。过去十年里,保守党对NHS投入减少的负面效果会立马暴露出来。”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NHS的问题无法在短期内得到有效改善,无论愿意与否,英国只能走上“群体免疫”的道路。更有专家指出,英国离意大利目前所处的状态大约还剩不到四周。

3月18日晚,约翰逊在新冠疫情发布会上宣布,从本周五(20日)开始,除了少数关键岗位防疫一线人员医护人员的子女和一些弱势群体儿童等可以继续上学外,英格兰的所有学校和幼儿园等教育机构全部停课,5月和6月的升学考试也被取消。18日上午,苏格兰和威尔士政府已经先行决定学校停课。

留给英国的时间不多了,而英国的防疫政策和措施已渐趋积极。

(应采访对象要求,James、Liam Smith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