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利(化名)一直不认为这是传销,至少嘴上不承认。他认为,传销会控制人身自由,甚至会使用暴力威胁的手段,但他所在的组织很尊重他,他可以自由往来。
五十多岁的张广利生活在南方一个临海的鱼米之乡,拥有一艘长达26米的渔船。这条船足够安全驶离海岸线100海里的深海连续作业一两周,也足够他一家生活无忧。
几年前,张广利决定把这艘全家可产生主要生活来源的渔船卖掉。他坚信,利用这笔钱去投资一个“国家级秘密项目”,用不了多久或能成为村中首富。这种想法则来源于他儿子的极力鼓动。
更早前,张广利的两个儿子先后来到广西,加入了那个“国家级秘密项目”,并不断通过电话告诉他们的父亲,这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随后,张广利奔赴广西,通过实地考察,他确信此事千真万确,最后把卖掉渔船,与两个儿子一起参与投资。
如今,张广利一家已经血本无归。捕鱼季节,他依旧回到村里参与劳动,但那个以前喜欢串门、聊天的张广利现在已经很少说话了,甚至“走路的时候都低着头”。但他在捕鱼季结束后,仍然要回到广西。
奢华的引诱
起早贪黑、风吹日晒,渔人的工作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况且在捕鱼季,还要靠运气,不是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渔人们面对大风大浪虽经验丰富,但也无法确保百分百全身而退。多年以来,每逢台风季节,总有一些船只被风浪击入海底,严重的时候,极少有人能够再次成功回到岸上。
四五年前,张广利的两个儿子听从了一个亲戚的“好心”劝说,不远千里陆续来到了广西,在一个被称为“国家级秘密的项目”上投入了几万元。
第一财经1℃记者后来得知,他们参与投资的这个“国家级秘密项目”,实名叫做“1040阳光工程”。所谓的“1040阳光工程”(又称“1040工程”),属于“资本运作”传销组织,对外谎称从事国家开发项目,实质无任何实体业务。根据该传销组织的层级设想,加入该组织后,成为最高级别的A4级老总,可拿到1040万元,故取名为“1040阳光工程”。
2017年7月,广东省公安厅在打击网络传销犯罪专项行动中通报:6月中旬,广东省公安厅组织16个地市公安机关,同步在广东、广西和福建等地收网,侦破了“1040阳光工程”“黄金国际EGC”“赛比安”等系列网络传销案件50余宗,捣毁犯罪窝点70余个,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280余名,涉案金额10余亿元。
通报显示,今年3月,肇庆、湛江、茂名、梅州等市公安经侦部门在工作中发现了一个以“1040阳光工程”为名进行传销活动的线索。经查,该传销组织源起于广西北海,早在2009年时,就以“1040资本运作项目”为名打着“纯资本运作”的幌子宣称:中央操盘,在北部湾布局,暗中实施“国家秘密政策”,为北部湾吸聚资金,带动北部湾的经济发展,实现中国经济增长的第四极。
另据1℃记者了解,根据上述组织规定,传销人员成为“老总”级别后,就要离开北海,不少传销人员要回到户籍地,后逐渐蔓延到广东等地。其中一名元老级的头目严某,来自广东肇庆,多年以做烧鹅谋生,后来厌烦了起早贪黑的烧鹅生意,于2009年前往广西北海。严某甚至还把自己的老婆、堂弟等亲戚都拉了过去,最后在2013年回到广东建立自己的传销体系。
“为了拉人头,吸引人加入,他们大摆宴席,拼命炫富。”有办案民警介绍,这些传销人员回到当地后,多以炫富为名,让那些新加入的人相信,搞传销能“发家致富”。
和做烧鹅生意的严某一样,依靠打鱼为生的张广利,也是做着发财梦加入到了“1040阳光工程”的茫茫大军。
据广西防城港市港口区法院此前宣判的一起传销案案情,这种“资本运作”传销组织主要通过召开行业工作会议、传达指示、通知等活动,对下线人员进行邀约技巧的训练以及传授对新人洗脑的方法,积极发展下线,形成上下线传销网络关系,下线会被要求交纳3800元至69800元的入门费。然后,他们依照层级排位和发展下线的数量等条件瓜分获得的非法收益。
在上述案件中,被告人李某某于2012年在北海市加入“资本运作”传销组织,并直接或间接发展了孙某某等多人作为其下线,随着下线人员不断增加,李某某晋升为A级老总。孙某某加入李某某领导的传销组织后,迅速发展多名下线,在短时间内晋升为A级老总。之后,二被告积极地为下线人员洗脑授课,向下线人员发布指示和命令。2015年9月,二被告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被公安机关逮捕。
无底线的层级
熟悉张广利的村民说,在张广利前往广西之前,他的两个儿子严肃地提醒他:到广西投资“国家级项目”的事情不要对外人透露,以免他人蜂拥而至,减少自个儿挣大钱的机会。
不过,自张广利带着自己的妻子前往广西之后,看到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赚大钱的机会就在前方,夫妻两人还是“好心”地把经历的一切向村里的亲戚好友吐露了一二,希望他们也能像自己一样遇到财运。
有村民告诉1℃记者,张广利到达广西的车站后,包括他儿子在内的一群“同事”前来接车。这是张广利一生以来,首次享受到有人接车的待遇。车到目的地后,张广利被安排到一家豪华酒店吃饭,饭后住宿房一家十分高档的宾馆。而从他两个儿子的精神状态来看,张广利觉得他们的确过得不错。
在接下来的几天,在儿子的带领下,张广利夫妇游玩了几天的广西山水。这也是张广利做了几十年渔民以来,首次知道什么叫做旅游,什么才是真正享受人生。
之后,张广利夫妇参加了项目的传销组织生活,主要是听传销组织的课程。给他们讲课的都是些自称国内知名的“专家”、“教授”、“成功人士”。同他们一起听课的还有很多大学生,而他们仅仅是小学文化而已。
1℃记者在以“投资者”的身份暗访广西南宁一个“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时发现,传销课场面积极奢华,场地是南宁五一路海王府海鲜酒楼。整个酒楼二楼盛大的宴会上,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记者粗略估算,有近千人规模。参与者先是听宣讲,然后按照每人100元的标准品尝美食、观看歌舞演出。
或许,就在这个时候,张广利更加坚信了这是一个正规的组织。听课之后,张广利得以近距离参观“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自称是正在“投资”的一些房地产项目。事实上,这些项目都是由其他正规企业投资的,与“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没有半毛钱关系。
为了增加欺骗性,“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还伪造国务院的红头文件和印章等。广西南宁警方此前搜缴了大量的非法刊物,传销分子为了达到欺骗的目的,使用领导人的头像,断章取义地截取相关领导讲话,甚至伪造讲话。
大约经过半个月的洗脑之后,张广利最后把所有的身家都投到了“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的项目中。
张广利还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切悄悄地告诉了村里的亲戚好友,就像当时他两个儿子告诉他和他的亲朋好友一样。有亲朋好友警告他:这一定是传销。
但张广利不以为然。在他印象中,传销组织一般都会限制人身自由,甚至把不听话的人打残、打死。但他们现在不仅没有受到控制,而且自由得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像在家一样。
让张广利坚信所从事的不是传销的另一个最实用的事实是,当他第一次往项目里投入第一笔资金之后,没过多久,他就领到了一份“工资”。
1℃记者在暗访中了解到, 加入“1040阳光工程”首先要“投资入股”。按照3300元一股的标准,你一次性要申购21股,也就是69300元,另外还要缴纳500元作为管理费用,这样算下来,一共需要投资69800元。
投入69800元的第二个月,“组织上”会自动返还19000元,作为入股奖励,也有叫“工资”的。这样,当事人实际投入的资金是50800元。接着,当事人要寻找3个合作伙伴,也就是要发展3个下线。这3个下线同样要投资69800元,还要每人再发展3个下线;当事人本人+3个下线+9个下下 线,团队已经有13个成员了。1变3、3变9、9变27,同时伴随着一套复杂的晋升机制(“五级三阶制”),当事人就成了“老总”,一年内便可以拿到上千万的巨额回报。
“(这)编织了一个很诱引的前景,这个前景就是一夜暴富。”针对“1040阳光工程”的欺骗特点,公安部经济犯罪侦查局涉众型经济犯罪侦查处处长刘路军此前分析说,“特点就是它通过亲人拉亲人,朋友拉朋友来发展,很多人被拉进来之后,他会被亲情、友情或者是爱情所迷惑。”
加入“1040阳光工程”几年后,张广利没有一夜暴富,也没有成为“老总”,反而变得更加窘迫,甚至身无分文。他至今的穿着打扮还是以前那样,但衣服越来越旧,说话也越来越少。
村民们看到,这两年来,张广利和他的两个儿子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还会回到村里与渔民一同出海打鱼。但他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渔船了。而剩下的那一半时间,村民们说,父子三人还在继续往广西跑,他们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加入“1040阳光工程”以来,张广利的烦恼一天比一天多:妻子身患重疾无钱就医;其他亲戚跑到他家打闹,声称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也被他骗去做了传销……
目前,没有人知道,在广西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1040阳光工程”传销组织。来自广西当地媒体的报道称,2016年,广西全区查处了一批“1040阳光工程”传销案件,集中力量严厉打击以“资本运作”、“1040工程”等名义及利用互联网从事传销的违法犯罪行为,查处了297个传销案件,遣返传销人员9643人,捣毁传销窝点1934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