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1日欧元正式发行后,英国《卫报》的著名评论人雨果·扬撰写了长篇评论文章。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是个典型的英格兰人,从学习的历史,到玩的板球和足球,无不体现了英格兰特性。他也对地图上标注粉色部分的英帝国版图谙熟于心,这是自由而伟大的英帝国的地域。在1975年英国举行第一次关于是否要留在欧洲共同市场的公投时,他对留欧派与脱欧派的观点均保持中立。

不过,在英国加入共同体二十多年之后,扬接纳了自己作为欧洲人的身份。原因在于,他发现作为欧洲人和作为英格兰人之间并不存在文化冲突,英格兰的文化原本就扎根在欧洲文化的土壤里。而如果英国要留在欧盟,英国人就要接纳自己也是欧洲人的身份。再者,拒绝与欧洲合作的英国并无出路。因此,欧洲一体化的程度加深尽管伴随各类风险和难题,但扬还是呼吁21世纪英国人少考虑历史上和欧洲国家之间的冲突,同时接纳自己作为不列颠人和欧洲人的身份。

时至2016年6月23日,英国即将迎来又一次公投,决定不列颠是否要留在欧盟内。这次公投的出现似乎暗示着,21世纪的不列颠人对成为欧洲人这件事再度产生怀疑。

为了拉拢选民,留欧派和脱欧派都援引了英国加入欧洲共同体之后的各类数据,但脱欧派还希望选民能回顾欧洲一体化进程之前的大不列颠及其帝国的荣耀,让他们确信离开欧洲对英国是更好的选择。脱离欧盟的这一天甚至应当成为“大不列颠的独立日”。尽管多数选民都生活与成长在英国加入欧共体之后,对加入欧盟之前的英国的记忆或是模糊,或是匮缺,但脱欧派的说辞并非没有吸引力。

如果回看扬在1999年发表的文章,会发现彼时脱欧派勾勒的美好未来和今日并无太大分别。一直以来,脱欧派都相信,英国退出欧盟后可以拥有全部主权,而不是由欧盟总部来决定涉及英国国内的政策。即便没有了欧盟的共同市场的各种优惠,欧洲之外的市场足以维持国家的经济发展需要,而且这些市场也需要英国的参与。由此,不列颠便能以胜利者和旁观者的姿态批判欧盟抢夺应当属于国家的权力,顺势表达对德国人的厌恶和对法国人的嘲笑。

脱欧派对德国人和法国人的态度,隐约流露出他们对英国“二战”期间经历的复仇心理。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二战”期间法国政府早早投降之后,留下英国“孤军奋战”,艰难对抗德国纳粹的进攻,并最终取得了战争胜利。德国人的残暴和法国人的无能,都有助于强化“不列颠人是伟大的民族,不列颠是伟大国家”的信念,伟大的不列颠人将最终解放欧洲人。

诚然,如此信念对“二战”时期的英国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符合当时英国政府向民众宣传抗击德国的口径。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英国人在日复一日的空袭中坚守祖国。

不过,熟悉战争史的人都知道,“二战”的胜利绝不仅仅依靠英国的坚持,但脱欧派利用“二战”时期深入国人心中的英国孤独而光荣地战斗的形象,来吸引年长的选民和对伟大的英帝国充满怀念的选民,依然是有效的手段。前者对战争的记忆未必清晰,但可能因为儿时读到的历史书而对这种信念非常熟悉。后者所怀念的帝国的成功,并不依靠还未诞生的欧盟的力量。这两类人大多坚信没有欧盟支持的大不列颠依然伟大,甚至会更伟大,因此脱离欧盟才是“正道”,即便从战后的历史来看,脱欧派描绘的美好未来更像是不合时宜的一厢情愿。

最能体现脱欧派观点的是英国独立党(UKIP)。该党尽管在2015年英国大选中只获得了1个议席,却获得了高达12.6%的选民支持,可以看出有超过九分之一的投票者支持英国脱欧。在英国目前的选举制度下,英国独立党要成为执政党困难重重,但支持该党的选民则无疑是此次公投中脱欧派的中间力量。

大不列颠王国面对的分离主义挑战越来越复杂

而脱欧派认为应当独立的“大不列颠”虽然是一个独立和统一的国家,但各个部分联合成统一王国的时间有先后,各地民众对不列颠的归属感有强有弱,且近年来分离主义情绪越发显著。例如,虽然英格兰和苏格兰从1603年起就共戴一君,但要到1707年才通过《联合法案》正式合并为“大不列颠”。即便在合并后,苏格兰支持天主教君主继位的力量还曾与欧洲王室的力量携手,力图推翻新教君主在不列颠的统治。苏格兰对于联合王国怀疑到了21世纪上升到了公投的级别,最终引发了2014年的独立公投。

尽管苏格兰独立公投失败,但在2015年的英国大选中,支持苏格兰独立的党派苏格兰民族党(SNP)以压倒性优势成为了苏格兰第一大党。该党派的成员和支持者大多认为,无论苏格兰是否独立于不列颠,苏格兰都应留在欧盟。因此,有观察家指出,如果英国成功脱离欧盟,心向欧盟的苏格兰人会更倾向于苏格兰独立,以便以独立国家身份重新加入欧盟,从而加速不列颠的分裂。

从英国广播公司提供的资料来看,除了苏格兰民族党之外,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部分民族主义党派议员也都非常希望英国能留在欧盟。可即便所有支持英国留欧的民族主义党派的议员和选民都站在同一阵营,根据2015年大选的情况,他们的选票加起来还不到英国独立党的一半。如果英格兰的选民更明确地支持脱欧,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也只能被迫一同脱欧。有人因此担心,英格兰之外的民众对“大不列颠”的向心力也会减弱,进而采取公投的形式从英国独立出来。

一旦苏格兰或威尔士独立成功,大不列颠便退回到了“小英格兰”。虽然英格兰无论在人口、领土和经济实力来说都超过了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总和,但脱离了后三者的英格兰也就更没可能恢复英帝国时期的荣耀了。在二战后汹涌的国际合作的浪潮中,不愿意拥抱欧洲的“小英格兰”心态显得封闭而狭隘。

故此,摆在英国人面前的脱欧选择题变成了做欧洲人才能做大不列颠人,只做大不列颠人可能未来会成为小英格兰人的问题,而非仅仅是在“去”、“留”欧盟之中选择。看似仅关乎本国在跨国组织中的成员资格问题,却也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与本国统一问题相连,体现了公投议题的复杂性。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系讲师。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历史系取得博士学位,现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帝国与英联邦史、民族与民族主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