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音乐制作人李寿全
1983年,一部讲述亲情伦理和时代变迁的电影《搭错车》,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和电影一同大热的,还有原声大碟。其中的原创歌曲《一样的月光》、《酒干倘卖无》、《是否》、《请跟我来》……无一不是华语乐坛的杰作。
“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强劲的电吉他声中,苏芮狂放、高亢的摇滚呐喊打破了耽于风花雪月的小情小调,也改变了长久以来流行女声的温软面貌。某种程度上,唱片《搭错车》获得了比电影本身更广阔的生命力。它的制作人是当时年仅28岁的李寿全。
由台大人文社发起的台湾百佳唱片评选中,《搭错车》电影原声仅次于罗大佑的《之乎者也》位列第二。前十席中,潘越云《天天天蓝》和李建复《龙的传人》同样出自李寿全之手。八零九零年代交织之际,他打造了《一场游戏一场梦》等三张专辑,王杰“情歌浪子”的形象由此深入人心。那些经由李寿全挖掘和打造的歌手,苏芮、潘越云、王杰,或是后期的王力宏、张悬,每个人的声音形象都有极高的辨识度。李宗盛曾说,当年最佩服的制作人就是李寿全,他让制作唱片成为一门真正的学问。
1986年是台湾歌坛自由创作蓬勃时期,大量音乐人从幕后走到前台。彼时校园民歌风潮正劲,他认为这样的音乐形式太过简单:“在那个年代民歌有它的清新,但是词太不成熟,只是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李寿全请来一批作家共同创作,打磨歌词。于是这张以“人文摇滚”为线索的专辑,阵容强大到后无来者。词作者有张大春、吴念真、詹宏志、陈克华……他们对社会现象的冷静思考和世态人情的敏锐观察,让每首歌在今天听来依然毫不过时,是当下生活的真实写照。
李寿全专辑《8又二分之一》
电影《搭错车》原声大碟
过去30年,这张专辑在很多人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陪伴他们度过每一个孤独难捱的夜晚。今年9月22日,《8又二分之一》发行黑胶双碟三十周年纪念版。那群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重新放起这些歌,仍能召唤起那些意气风发的画面。“我自己常讲一句话,三十年后再看。”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李寿全说:“歌曲能够存在够久,才能知道它有没有价值,要相信你现在做的事情,未来一定会反应到你身上。”在那个年代,如果做不到很好,他不会去写歌,“我们所有在创作的人,最不能骗的是自己,你可以编一堆话去骗听众,但是你自己心里清楚知道你做的是什么。”
麦田咖啡馆里的守望者
李寿全记得,准备大学联考的那一年,夜里总是昏昏欲睡,午夜过后,精神才亢奋起来,因为电台里即将开始播放西洋摇滚了。“亚伦帕森、平克·佛洛依德……”那些曾影响他整个青春的乐手,至今仍然是他推崇备至的精神偶像。
大学里,李寿全念的是经济系,平日不务正业地弹吉他,玩音乐,做DJ,“到现在都不知道微积分是怎么过的。”退伍后,本应乖乖去银行上班,却因为无意间看到新格唱片的一则招聘启事,成为职业音乐人,一晃就是37年。
1979年的秋天,李寿全正式开始音乐制作人的生涯,经手的第一张专辑是《龙的传人》。编曲人陈志远当年已是知名音乐大师,在他年代久远的回忆里,某个奇怪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他面前“教育”:这首歌应该是什么节奏,那首又该采用什么乐器。
遥望八零年代,一群徘徊在三十岁门槛,职业还是“自由”的台北文艺青年——张大春、詹宏志、罗大佑、李宗盛、张艾嘉……常聚集在一家名为“麦田咖啡馆”的据点畅谈人生理想,它的前身是李寿全开的“小西唱片行”。这些麦田守望者,无论是爱音乐的,画漫画的,写小说的,只需等待片刻,就能在这个小地方找到知己。
“那个年代没有娱乐,做音乐也很纯粹,就是拿着吉他唱歌,从日常生活找素材,好友聚集在一起做音乐。吆喝一声大家都过来了,说一起写就一起写了。” 谁也不曾想,当年那些青涩的年轻人,日后竟会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那些你一句我一句写下来的歌,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被无数人传唱。
回首华语流行乐的黄金时代,难免唏嘘。刚刚落幕的简单生活节上,一场白岩松和李寿全之间的本应关于“流浪”的书房对谈,倏而变成对当下音乐生态的讨论。对台湾民歌推崇备至的白岩松说:“如果给我选择,我绝不回到现在,因为现在的歌太难听了!”主持人朱丹随即发问:“为什么30年前的歌还在被我们所需要?这难道不让人心痛么。”
简单生活节上,白岩松和李寿全关于“流浪”的书房对谈
李寿全慢条斯理,并没有那么生气:“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时空背景,写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相信现在仍有很多人在努力做音乐,这其实是件很苦的差事,有时候只能得到一两个掌声,但即便如此,也会让你感觉甜美。有少数人喜欢,就值了。”
在他看来,流行音乐是一个社会集体好恶的集合,并非少数人可以控制:“去迎合流行,你可能会被抛弃。很多人认为点击率高就是成功的,网络会让很多搞怪的东西有点击率。人家会点你,也会去点别人,所以不要去迷信它。真正的音乐人就是做你能做的、做你想做的,不要去想流行,想市场,想网路效果,你永远想不透。”
“我写《一样的月光》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它会红,如果你写歌的时候总是想着它应该怎样才会红,保证它不会红。”李寿全说。
唱不完张三的歌
狂野的络腮胡子不见了,不羁的长发也短了不少,蓝格子衬衫,黑色长裤,61岁的李寿全看起来是那么平凡的中年男人。当他抱着吉他,在简单生活节上唱起《张三的歌》,现场很自然地变成了千人大合唱——再熟悉不过的歌词和旋律。但大多数人听过的版本来自齐秦或蔡琴,鲜有人知原唱其实是李寿全,出自专辑《8又二分之一》。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听来自由浪漫的歌词背后,其实是伤感的人生悲剧。词曲作者张子石曾经是才华横溢的乐器行老板。为圆美国梦,他让太太和友人假结婚获取美国绿卡,结果弄假成真,只得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小孩艰难生活。当李寿全收到他从大洋彼岸寄来的demo,就明白那些看似励志的字字句句,透露的尽是单亲爸爸的凄凉处境。因此李寿全演绎的版本,更接近歌曲的底色。他用朴素真挚的情感,唱出悲欣交集的人生况味,属于每一个异乡漂泊的普通人。
“一直觉得,美国梦让他付出很大的代价。”张子石在2001年身患重疾离世,回忆起老友和往事,李寿全停顿了好一会儿,望着远处,欲言又止:“虽然惋惜,但这也是他的选择吧。”
在三十周年纪念版中,李寿全为《张三的歌》制作了一个新版本,从编曲到演唱风格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他赋予歌曲更多温暖平和的基调:“毕竟三十年了,想要做比较符合现在年龄的歌,用那样的演绎方式比较符合现在的自己。”
专辑同名歌曲《8又二分之一》是吴念真继《一样的月光》后和李寿全的又一次合作。吴念真记得,当年李寿全说:“你最想些什么就写”。出于编剧本能,他写了八段结合意象、声音和氛围的情景,外加一句标明时间的句子作结。直到唱片出版时才知道,歌名被命名为“8又二分之一”,承袭了费里尼的《八部半》。三十年后,由于母带主唱部分受损,李寿全重录这首歌,保留了歌曲的原貌,声音依旧,情绪却是复杂的。“异乡的旅店/失眠的清晨/沉寂的冬夜/微雨的城市”,他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就好像讲述一个稀松平常的散文故事,歌声中又流淌着孤独惆怅的心绪。歌词里,“卡拉OK的男人喑哑的喊着他们的歌”中的“男人”是侯孝贤,“似曾相识的面容拍醒青春的记忆”,则是侯导眼中的辛淑芬。一句温柔甜美的念白“生日快乐”,是李寿全的太太小西的声音,那时她二十七岁,如今已过世四年了。
纪念版收录了三首李寿全的新作,属《回家的路》最为动人。这首由武雄作词的歌曲,灵感来源于2011年那场夺取几百人生命的风灾。当时《波士顿邮报》刊出一张新闻照片:一对母子离乡的背影,孩子趴在妈妈的肩膀沉沉睡着。他们的家被泥土覆盖,再也回不去了。
“歌词写出来的时候,我太太刚过世。我觉得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都想家,想回到亲人都还在的家。”悠扬的口琴声仿佛在呼唤记忆的梦,李寿全有些沙哑的唱着关于回不去的家,倾诉对爱人最深沉的思念:“让我牵你的手/走一回/回到最初那场梦的旷野。”
1986年的专辑文案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总是念着什么时候才停止流浪,事实上,人生就是流浪。被过去赶着逃,被未来牵着跑。”三十年里,李寿全写下许多的歌,述说自己的、别人的故事,经历着世事变化与悲欢离合。现在他觉得:“人的生命就是苦的,但是得学会苦中作乐。痛苦不一定是不好的事情,反而可以训练出精神方面的成长。你觉得现在很痛苦,那就好好享受这种痛苦。”
音乐就是要做到老做到死
“三十年前那张专辑,我觉得还不够好。三十年后可以做得更精致,让大家知道这些歌背后有怎样的故事。和这些朋友在一起把这张唱片做完,就好像得到了最佳贡献奖、终身成就奖,像了了一个心愿。”
从史料考证,附录专文到封面设计,从母带处理到混音刻片,一切都做到尽可能讲究。李寿全邀请了当年参与这张唱片创作、录音、摄影等幕后人员,撰文纪念,每一个环节都仔细斟酌。它不仅仅是纪念版,更是台湾金牌制作人的一次亲身示范:唱片制作应该有的态度和诚意。不论大环境如何改变,优秀的音乐作品总会有它的生命。“复刻不是随意扫描,原样复制,还是要用去创作它的心去做这件事情。还是要很认真,很诚恳。”
张大春作词的《未来的未来》中这样写道:告诉我/世界不会变得太快/告诉我/明天不会变得更坏/告诉我/这未来的未来/我等待。“三十年后,未来还是没有来。”李寿全笑着说:“其实没有这么伤感,喜欢自己做的事情,相信自己做的事情,然后热爱它。”
如今,很多年轻的创作者在自觉难以达到行业顶尖时,不到两年就放弃了,其中有很多音乐人,没能把自己最好的作品贡献出来:“我已经做了超过三十年,一件事做了这么久,需要很大的热情,希望大家也能保持长久的热情。”每次走进录音室,他的心情未曾改变:“那种过冷的空调混着热气,总让我情绪亢奋。深信在这个时间地点,可以创作出美妙的音乐,流传到各个地方,流传到未来。”
李寿全不太喜欢用前辈的身份来评判现在的音乐人:“你们听小苹果这么红,但你们不会去写这样的歌,因为下不了手。这样的歌一定有他红的理由,但它并不会是隽永的,流行音乐是一个社会群体好恶共同的投射,这个群体消失了之后,这样的歌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近几年,他在培养一支阿卡贝拉的新人团体VOX玩声乐团:“我不太喜欢做已经火了的东西,也不想重复去做过去的事情。不管是批判、反省还是关心,无非就是希望世上的人精神上能够过的更好,每个人能够从作品中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哪怕是官能的快感。”对听歌的人,他的建议是:“有时候要把银幕关掉,用耳朵去听,画面就来自内心,而不是别人强塞给你。”
到如今37年的音乐之路,有灿烂也有黯淡,李寿全总是乐在其中,他在纪念文字中写道:“能和许许多多优秀歌手、作家、音乐家一起创作,是我这一路走来最美丽的光景。至今仍未停歇,更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惊奇。”他还说:“我不会想要退休。对我来说就是要做到老做到死,因为做音乐还是很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