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文艺片《河边的错误》票房破2.2亿元,超出许多人意料。
该片导演魏书钧是近年来备受瞩目的新导演,尤其在艺术电影领域势如破竹。2018年,一部短片《延边少年》在国际影坛崭露头角,2020年至2023年的三部长片《野马分鬃》《永安镇故事集》和《河边的错误》均入围戛纳电影节不同单元,且在平遥影展收获大奖。
不过,影展殊荣并不天然与票房挂钩。《野马分鬃》和不久前上映的《永安镇故事集》票房为1176万元和321万元。和大多数文艺片投入商业院线的命运一样,票房平淡甚至惨淡。
如此对比,《河边的错误》堪称市场奇迹。其中的变量首先是主演朱一龙。这位因网剧《镇魂》而人气飙升的演员,近年来在电影市场证明了自己的票房号召力。去年和今年暑期档,由他担任主演的《人生大事》和《消失的她》获得17.1亿元和35.2亿元票房,均超出映前预测。
其次,影片改编自余华的同名中篇小说。相比严肃文学作家的身份,如今活跃于互联网的余华成了知名“段子手”“喜剧人”,在年轻人当中拥有较高人气。影片宣传期,余华也积极参与映后谈,录制短片推介影片,并多次表达他对影片改编的认可。“正主”盖章,颇具说服力。
不过,大明星与大作家的组合,必然能带动票房吗?从过往案例来看,不少起用明星和知名IP的影片,并没有如愿以偿。影片质量如何,能否与普通观众对话,是否具有商业潜质,才是影响票房的关键因素。
改编不必拘泥原著
《河边的错误》是余华于1988年发表在《钟山》上的一篇先锋实验小说,是他创作早期对侦探故事的一次戏仿。此前,《红衣少女》的导演陆小雅和张艺谋都曾起意改编,但最后不了了之,张艺谋转向了余华的另一部小说,拍了《活着》。
在影片出品方当当影业的推荐下,魏书钧读了原著小说,随后决定担任该片导演。在此前采访中,魏书钧谈到,正因为这部小说并不是余华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使得它有了改编的更多可能。原著令他联想起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它的音乐特点是有一个和弦永远不回到主音,小说则一直处于“好像解决了,但是又没有解决”的状态。在他看来,余华的这部小说的魅力在于:疑云重重的氛围、叙事的吸引力以及随时可能浮出水面的毛骨悚然。
影片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延后数年,并使用16mm胶片拍摄。1995年的一个颓败小镇,一位老妇在河边被杀害。刑警队长马哲负责侦查此案,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更多线索和相关人物出现,但案情并没有变得清晰,而是更加难以把握。杀人案接二连三发生,与案件相关的人自杀身亡。马哲曾经信奉的理性、逻辑和经验全部失效,他逐渐陷入错乱,无法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主人公马哲之外,影片中陆续登场的几个受害人均处于不被主流社会认同的困境当中,逼仄的环境对他们形成了某种无形压力:一个渴望通过痛感和死亡获得快感的老妇;一个总是被大人批评“乱说话”、好奇心很强的孩子;一个陷入不伦之恋的诗人,在一封写给情人的诀别信件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一个有异装癖的理发店老板曾蒙冤入狱,从此不相信别人会相信自己,因担心隐私公之于众,一心求死。
在平遥影展的映后谈上,余华认为,魏书钧准确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质感,和小说一样,将重点放在呈现人的状态,而不是人与人的冲突。同时他反驳了改编要遵循原著的说法:“只有笨蛋才会忠于原著。”
影片较原著增加了马哲的工作环境和生活场景,丰富了人物细节,比如他和局长、徒弟的互动;与妻子关于是否留下腹中胎儿的争吵,因为检查发现孩子有10%的几率患上先天疾病。工作和生活的不安和压力,令马哲的精神错乱更加有迹可循。
与魏书钧此前的作品不同的是,《河边的错误》拥有一些对普通观众友好的类型元素,比如和传统侦探电影一样,影片围绕一个正义的刑警和一桩离奇的案件展开。影片前半段叙事富于吸引力,牵引着观众跟随刑警视角,对各种线索分析,抽丝剥茧,探寻真相。影片后半段,从侦探电影转向心理惊悚,在接近真相的过程中偏离真相,到最后发现真相变得不再重要,也无所谓谁是凶手。观众开始和主人公一样,试图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因为叙事的开放性和文本的多义性,《河边的错误》拥有较大的解读空间,关于影片的主题和表达,每个观众感受各不相同,舆论场上的争论进一步延展了电影的边界。在澳大利亚放映的时候,一位国外策展人推介该片时谈到,与其说这是一部犯罪电影,不如说它更注重描述当时的社会和人文环境。“这是一个90年代的破败中国小镇,它尚未卷入社会经济发展的洪流。比起谁是凶手,它更想说的是,特定时期的中国正在孕育什么。”
营销不出奇招也能制胜
与传统犯罪类型片相比,《河边的错误》是“反类型的”,它没有确定的结局,也不给人以真相大白、正义昭彰的快感,“看不懂”“迷惑”是正常现象,也有不少观众批评它“故弄玄虚”。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票房佳绩,与影片选择朱一龙作为主角的确有较大关联。
魏书钧在此前采访中也并没有否认在选择演员时综合了影迷和市场等方面的考量。但他也一直强调,前提是角色合适,并称“流量”这个词对演员来说挺“粗暴”,是一种片面认知。从影片最后呈现来看,朱一龙的个人气质和风格与马哲人物形象较为吻合,也较为出色地完成了表演,将一个看似正常理性的人被非理性的命运逐渐逼到疯狂的过程表现得令人信服。
从宣发层面来看,《河边的错误》也踩准了节奏,在平遥影展斩获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奖之后火速上映,将朱一龙作为重点曝光,毋庸置疑为影片带来了较高热度。预售阶段总票房破2000万元,上映首日获得了25.3%的排片,在文艺片范畴非常罕见。
猫眼专业版预测,《河边的错误》内地票房为2.78亿元,有望挑战《地球最后的夜晚》创造的2.82亿元票房。这部同由影展宠儿毕赣导演,汤唯、黄觉主演的影片也被认为是文艺片挑战商业市场的案例。不过,别出心裁的营销策略,在当时引起了较大争议。该片在2018年12月31日上映,打出了“一吻跨年”的宣传语,让不少观众误以为这是一部传统爱情电影,以至于观感和预期违背,导致影片口碑滑坡。
由于国内尚未建立成熟的艺术电影放映渠道,大多数文艺片只能通过国际发行和把版权卖给流媒体获得收益,院线发行成本高,票房收入通常不会特别理想。因此有商业企图心的片方,往往会采用一些博人眼球的宣发方式,以扩大影片受众,将海报、短视频等物料尽量做得“下沉”,接地气。但当观众进入影院,发现影片风格与宣传不符,就会产生“被骗”的感受。不久前上映的《燃冬》在海报上打出“浪漫七夕,约会首选”的标语,希望吸引爱情片受众观看,但影片的重点并非探讨爱情,三个主要角色之间的情感流动,令一些观众感到疑惑,遂打出差评,一定程度影响了票房表现。
《河边的错误》在宣发上没有刻意迎合市场,但也兼顾了流行元素。它打出的宣传语是:“没有答案,不如发疯”。看似荒诞,却也比较精准地贴合影片风格,这是一部真相迷离、凶手存疑的犯罪电影,大多数人物的精神状态都难以称得上正常,包括主人公马哲也呈现出一种即将“发疯”的状态。
有趣的是,“发疯”在近年来成为一个网络热词,通常形容不再压抑自己,不顾他人眼光,全然释放自我的状态,衍生出了“发疯文学”等网络创作,成为一种年轻人缓解压力的方式。由此,无论是作为宣传语的“不如发疯”,还是影片中所表现的在理性和疯狂边缘弹跳的主人公,都与当代年轻观众之间形成了情绪共振。
在平遥影展映后谈上,余华、魏书钧和朱一龙也就这个流行话题和电影的关系进行了讨论,余华觉得,所谓的“发疯”是一种情绪,比如电影里马哲的精神状态好像已经进入死胡同了,但是他又走出来了。“我们今天很多人,那种生活状态,不要觉得好像已经走投无路了,其实可能是情绪进入了死胡同,而不是你的人生进入了死胡同,所以那个时候人可能会要发疯。有时候你反方向卷一下,很可能把自己卷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