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仁娜并不解释自己的音乐。“观众问我,这首歌唱的是什么意思。我会反问他们,你在其中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对她来说,自己用歌声讲述的故事,需要所有聆听的人用心的手指去揭开封面,读到自己的真理。
“而每个人都是如此丰富。同一首歌,他们给我的答案都不一样。”她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回答。脸上泛起的笑容,像掠过草原的光与风。
出生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大草原的乌仁娜,是蒙古族音乐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她用自己跨越四个八度的声音,将流淌在蒙古族血脉中对故乡的留念和对自然的热爱,讲述给世界各个民族。她和图瓦女歌手珊蔻(Sainkho)被俄罗斯乐评人誉为“亚洲女高音双姝”。
十月,乌仁娜受世界音乐季的邀请,来到上海演出。除了在崇明的森林公园,在自然之中歌唱之外,24日,乌仁娜还将与来自图瓦共和国的恒哈图(Huun-Huur-Tu)乐队一起,在梅赛德斯-奔驰中心唱起草原的故事。
“用心、灵魂、真诚与智慧,融合了自我生命体验的,才是真正生命力强的音乐。”乌仁娜说。在这个草原的女儿看来,音乐应该和自然一样,在自己的法则下运转生长,与世界不相违逆。“不去破坏原本好的东西,这才是生命力所在。”
草原、动物、大树、树根……她反复以最熟悉的自然为喻,讲述自己同音乐、故乡、自然,以及更广阔的天地万物、宇宙轮转之间的微妙关联。幼时姥姥教唱的歌谣,采风时老人家记忆中的旋律……音乐隐藏在话语的每个罅隙,并无锋芒,却也无所不在。如同草原上吹来亘古的风,和水草花叶相应和,才显现自己的存在。
第一财经日报:你1989年到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扬琴,那个时候接触到很多不同民族的音乐,却因为它们被同化而感到失望。你开始自己的音乐道路,是为寻回自己民族的声音?
乌仁娜:在草原上,音乐其实是我们生活的伴侣,大家都唱,我们从小就唱。蒙古族音乐有长调和短调两种。但最近几十年内,大家可能把长调也缩成中调一样(去演唱),而真正的长调就显得不太适用。尤其是通过电视节目推广的这些歌,总是很大声,但其实(它们的本来面目)都不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交流音乐,到上海音乐学院后,那么多不同的民族和民族文化,我热爱和他们接触。我常常去听交响乐、大提琴、小提琴、钢琴,还有他们的声乐考试。那个时候我观察到最多的就是,唱歌的时候,各民族的声音趋于同化,其实很可惜。
我刚开始录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家乡的人觉得,你怎么唱得那么慢。我说,如果你去草原上找到老人家,和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唱歌,他们唱出来的就是这样的。
日报:所以你在1997年,返回草原去采风。
乌仁娜:其实1991、1992年已经开始回草原去寻找老人录音。1997年,我花了三个多月,一直在路上,找了很多人,录了20多个小时的音。
日报:你说自己的音乐哲学是“自由”。如何能达到这种自由?
乌仁娜:音乐本身就是自由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唱歌的人的声音是自由的。我们所有人的声音,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像草原一样敞开。当后来我们开始学语言,家庭教育、文化、生活环境等因素,会让我们的声音变得不那样自由。
我们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接触世界的是我们的声音。我开过一个工作室教唱歌,有人会说我不会唱。其实每个人都会,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歌唱家。
不仅仅是音乐,很多东西都这样。我不是反对技巧,但什么东西都应该有限度,如果太注重技巧,自然而然,我们就会忘记和丢掉很多原本的东西。
日报:你总是歌唱自然、草原、故乡。演唱的时候会想象一些什么画面?对你而言,这些歌曲的意义在哪里?
乌仁娜:这要靠我的观众自己去发现。我很尊重自然,热爱自然。我歌里面很多写大自然和人类生活,和我观察世界的一些感受与哲学。自然拥有自己的灵性与力量。我不能说它拥有某一种具体的神性,自然太广大,充满了各种力量。我也希望自己的音乐能负载这些力量。
日报:一方面你的音乐和故乡与自然有很深的羁绊,一方面又企及自由。
乌仁娜:其实这两者没有距离。就像一棵树,它有自己的根,不需要别人告诉它应该怎样生长。如果我们把握住根,交流就会很容易。
交流不一定就是要学别人的东西,做你的东西。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不是真正的发展,这是一种失落。在交流当中发展,才是比较完美的状态。如果我一味去学,那并不是自己真正的东西。
我常常说,我尊重自己的文化,但我可以尊重、了解、交流和接触(其他)文化。这些美丽的东西相互尊重,才是理想的。
日报:如今你生活在德国,但将自己的家布置得和蒙古的帐篷一样,家里的东西也很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生活状态?
乌仁娜:这就是我的一部分,游牧民族出身,或许比较容易适应不同的生活。
内蒙古有一句俗话,“你所有的物质的东西,都背在你自己的背上”。我在德国的家东西不是很多。在欧洲,我认识的一些朋友常常抱怨东西太多,没有地方放,他们也不常用,有时我也告诉他们这句话。
我很喜欢的一个巴西摄影师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人和他的物质”。你可以想象,有一些国家,一家人站在一起,他们面前就是日常使用的一点点东西。而在其他地方,你只能看见堆在前面的那么多物质,看不见人。这个很强的意象告诉我,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