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没有哪个日本人不认识日本刀。
历史剧中登场的武士们腰间总佩有两把刀,长柄的叫大刀,短柄的叫小刀。只要看到腰佩双刀的人,大家就会知道那是武士,因为那是武士的专属特权。
混迹江湖的土匪用的是一种叫作“胁差”的短刀;出门在外的商人们会随身带把刀来防身;而电影里的落难公主总会在危急关头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喝令敌人不要靠近。这些刀可能都是日本刀,至少我觉得它们应该都被叫作日本刀。
日本神话中素戋呜尊击退八岐大蛇,砍下它的尾巴后所寻获的草薙剑被誉为日本的“三大神器”之一,虽然不敢肯定,但我觉得它也应该是日本刀。
我对日本刀的认识只是一知半解,算不上精深。粗略知道日本刀内层是柔韧的铁,外层是坚硬的钢,这样的双层构造使它既坚硬又柔韧,不易折断,所向披靡。用踏鞴炼铁从砂铁中提炼出的“玉钢”是享誉世界的生铁原料。只有经过反复折叠锻打,才能成为足够坚硬且堪称完美的锻刀材料。之后还要覆上秘制的敷泥烧刃……这绝对算得上是一门极致的工艺!
只要使用玉钢反复折叠锻打制成的双层构造的刀都能叫作日本刀吗?这样的刀或许你能想到很多,但它们未必都是日本刀。
日本刀是武器,因此必须遵守刀枪法的规定。当今时代,没有哪个日本人会在腰间佩刀了,所以它不再被当成武器使用。即使出于某种原因被用于犯罪,也不能称为“武器”,而应当说是“凶器”。
现在,日本国内获得日本刀制作许可的刀匠仅有200多人。他们究竟在为谁锻造?锻造着怎样的日本刀?现代的日本刀还和过去的武士刀一样吗?制作日本刀还能作为一项职业延续下去吗?
过去曾有“宝刀一口,价值连城”的说法,现在也有很多被认定为国宝或是重要文物的日本刀。那么,日本刀的价值究竟如何判定?日本刀由炉火中烧红的铁条经铁锤反复敲击,折叠锻打而成。可仅仅这样并不能随身携带,也无法作为装饰来使用。还必须经过细致的打磨,配上装具,插入刀鞘,缠上柄绳,才算初具雏形。
虽然从影视剧中武士腰间的佩刀或挥刀画面中对日本刀能有个大致印象,但更详尽的还是不得而知,毕竟人们关注得更多的还是剧情,日本刀仅仅是剧中的一个小配角和小道具罢了,只要打斗场面一开始,观众往往会被紧张刺激的剧情吸引。
即便如此,我常常还是疑惑:为什么刀身不会从刀鞘中滑落?究竟有着怎样的小机关?在混乱的打斗场面中,无论武士们怎么翻腾,为何刀都不会从佩绳上掉下?……这样的疑问一直不得而解。
刀身不会从刀鞘中滑落,刀鞘中的刀也不会哐啷作响,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小机关。刀鞘不会从腰间的佩绳脱落也一定源于什么巧妙的设计吧?究竟是怎样的机关和设计呢?
有一次我去参观日本刀具展,打磨得细腻光滑的刀身让人叹为观止。说不清为什么,我被它的魅力深深打动,由此激发了想要进一步了解日本刀的冲动。
如果要真正了解日本刀,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直接向那些锻造日本刀、制作刀鞘和装具、研磨日本刀的工匠请教。为此,我特地拜访了著名刀匠——宫入小左卫门行平。他是“人间国宝”宫入行平师傅的次子,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传承着日本刀的锻造手艺。他和日本已故著名演员高仓健先生是故交,高仓先生赠予友人的日本刀全部是宫入小左卫门行平师傅锻造的。
日本刀究竟为何物?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需要怎样的学徒修行?刀匠们又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每天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师徒关系又如何?宫入师傅都将为我们一一道来。
在采访过程中,我还有幸听到了很多宫入师傅与高仓健先生的友情故事。
关于日本刀的研磨工艺,我请教的是另一位“人间国宝”——本阿弥光洲。他们家世代都是日本刀鉴定师,以研磨刀剑为业。光洲师傅是第25代传人,本阿弥一门还有琳派的本阿弥光悦。光悦师傅也是刀剑鉴定师和研磨师。
在与本阿弥师傅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许多日本刀的研磨工艺以及如何发掘刀剑的魅力。关于刀鞘和刀拵,我请教的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美术刀剑鞘大师高山一之师傅。刀鞘的上漆工艺,请教的是漆匠川之边朝章师傅。关于防止刀身从刀鞘中滑落的小机关“刀鎺”的设计和制作,请教的是银匠宫岛宏师傅。
高山、川之边、宫岛三位师傅都是师从父辈,继承了家族世代传承的手艺。从祖父辈、父辈,一直到现在这一辈,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手艺该如何传承?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很多工匠们与学徒的故事以及工作中的趣闻。
给刀柄缠上线绳的柄卷工艺,请教的是著名柄卷师冈部久男师傅。他经常在一些讲习会上现身说法,实际操练,培养后辈。提到刀柄,大家眼前或许立刻就能浮现出它的样子,可谁曾想到,缠绕在刀柄上的线绳即使过150年也不会散开,能一直那么牢固。这样的工艺究竟蕴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把日本刀,凝聚着各式各样、许许多多工匠们的传统技艺。而这些技艺,却一直鲜为人知。
盐野米松
1947年出生于秋田县。被公认为日本采写第一人,曾四次入选芥川龙之介奖。走访日本各地30余年,采访和记录了300多位日本传统手艺人,用手艺人自己的语言书写他们的生活和技艺,出版关于手艺人的书20余部,包括《回望手艺》《留住手艺》等。2000年,盐野米松来到中国寻找日本手工艺的根源,回国后整理出版了《中国的手艺人》。
刀匠宫入小左卫门行平
出生于1957年8月26日。1977年师从其父,即被誉为“人间国宝”的日本重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宫入行平,之后又跟随藤安将平学艺。1996年取其曾祖父“小左卫门”和其父“行平”之名,刀身铭文正式由其本名“惠”改为“小左卫门行平”。2000年获得“无监察刀匠”认证。担任公益财团法人日本刀文化振兴协会专务理事。现居日本长野县埴科郡坂城町。
结识高仓健
我受到过很多人的关照,其中就有著名演员高仓健先生。我俩的相识,缘于高仓先生的一通电话。高仓先生认识我的父亲,他很喜欢日本刀。
高仓先生主演的电影《野性的证明》和《追捕》都出自大导演佐藤纯弥之手。佐藤导演的父亲佐藤寒山先生是日本刀剑研究的第一人,也算是我父亲的恩人,我家锻冶作坊的匾额就是寒山先生题写的。本间薰山先生和佐藤先生,他们二位挽救了战后日本的刀剑行业,他俩撰写了很多与日本刀有关的重要书籍和文献。无论对于我还是父亲,他俩都是大恩人。
后来,有一次寒山先生提起“高仓先生对宫入刀匠的刀很感兴趣”。
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父亲被认定为日本刀匠的“人间国宝”。此后,又在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被授予了紫绶勋章,在东京上野的松坂屋举办了个展。
因为寒山先生说起过这事,松坂屋的外商部专门把一柄父亲锻造的胁差送去给高仓先生看。
高仓先生看了很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婉拒了。百货公司的人劝他说“不买的话,很快就要涨价了”,可是高仓先生还是拒绝了。
听到寒山先生说起这事,父亲说:“果然如此!优秀的人就是不一样,绝对不会勉强选择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的一位朋友在东京涩谷开了一家进口牛仔裤的专卖店,高仓先生偶尔也会去光顾。那位朋友跟高仓先生提起,说自己有个刀匠朋友。高仓先生问:“他老家是哪里的?”朋友回答说是长野。高仓先生说:“你这位朋友该不会是姓宫入吧?”就这样,高仓先生提出想见见我,于是就给我打了电话。
记得接到电话时,对方说:“你好,我是演员高仓健。”我听了大吃一惊!高仓先生说“跟您有缘分”,然后提出想跟我见上一面,后来电话就挂断了。再后来,有一次他又打过来说:“《朝日新闻》的特刊要在你那边采访,能不能见上一面?”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平成六年(1994年)。高仓先生亲自来到我的锻冶作坊,还接受了采访。
记得高仓先生一见我就说:“一直很想过来看看,一直没机会,这次终于见面了!”
此时,距离父亲第一次和我说起高仓先生,已经过去22年了。
后来听说高仓先生每年都会到附近的善光寺拜祭,50多年一直没有中断过。
后来,我们就成了挚交。
初次预订
高仓先生很爱刀,有很多好刀。他经常打电话给我说“我现在去你那里一趟”,然后就一个人开车过来。
有一次,他带过来一把刀。他说:“现在,我想要的什么都有了,车啊、手表啊……对这些东西,再没什么欲求了。这把刀,就送你啦!”
那几乎是接近国宝的一把好刀。我不知所措,他却说:“你拿去卖了也好,怎么处置都行,总之送你了,你就拿去吧!”
这把刀现在我还好好地收藏在家中。
高仓先生第一次找我帮他锻刀是在平成六年。有一天,他拿了一把肥后的日本刀“同田贯”,说想要一把类似的。那把刀的尺寸、刀幅、形制都很好,用的是江户时代的规制。
高仓先生非常热爱故乡九州的刀,珍藏了好几把他喜爱的九州刀匠锻造的刀具。
平成八年(1996年)6月,我改名为宫入小左卫门行平,在此之前我都是用本名作为刀铭。我写信给高仓先生,告诉他改名的事。他给我回信说“新名字看起来不错”。他还在自己主持的广播节目《旅途》中帮我做了宣传,其中有两期介绍了我。
平成九年(1997年),高仓先生拜托我锻造的刀终于完工了。我告知他后,他立刻赶过来,看了白鞘中的刀。那可是我的心血之作,是非常得意的作品。
他把刀拿在手中,看了很久,只说了一句:“跟我想的不太一样。”然后就把刀放下,离开了。
那把刀他没有买。那是我投入很大心血才完成的作品,我有一些沮丧。虽然还是白鞘,但还是要付给研磨师、刀鎺师等工匠们工费,原本我期待很高。
后来他又拜托我锻过好几把刀,都不是为他自己锻的,都是用来送人的。
其中一把送给了他参演的中国影片《千里走单骑》的导演张艺谋先生,还有东宝电影公司的社长、日本料理的名厨松久信幸等人。他买了好几把,从大到小,什么尺寸的都有。
至于之前他拜托我锻的那把刀,还有下文。
平成二十年(2008年),高仓先生再次造访坂城。那天难得时间充裕,他待了大半天,我俩也聊了很多关于各自对日本刀的认识和看法。那时,不知是什么话题带出了十年前他托我锻的那刀。
我问他:“您还要不要再看看?”他吃惊地问:“你居然还留着?”
随后,他认认真真地拿着那把刀端详了很久,终于说:“的确精美!漂亮!我买了。”
其实,这把刀我放在身边,好几次都想把它卖了,但总觉得这是自己专门为了高仓先生定制的,而且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把难得的好刀,我也很想把它作为自己的代表作好好地收藏。每当我感到迷茫、困惑的时候,就总爱把它拿出来看看。
后来,我们又说起怎么给这把刀制作刀拵。两个人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许久,最后决定选用肥后拵。
高仓先生对于每一口刀,不会有很细致的要求。他的性格和我的父亲有些类似,都是直觉敏锐的人,事物的美丑,总能一眼看破。他品鉴一口刀,总是只有一句:“惠师傅,这把刀漂亮!”
如果是用来送人的刀具,他总是说:“要漂亮的!”“做漂亮点儿!”
深厚交情
高仓先生获颁紫绶勋章时,委托我锻造了一把短刀,用的是朱漆的高级刀拵。每当遇到一些值得纪念的时刻,他都会请我帮他做一些纪念版刀具。
记得三四年前,他问我:“那把刀的刀拵什么时候能弄好?”我当时回答他:“还没找到特别好的五金装具。”那时我对他说:“如果这把刀完工了,总觉得咱俩的缘分就尽了。”后来他给我写信,信里说“不要总说些伤感的话”,“咱俩是交心的朋友”。看到这个,我忍不住落下泪。
此前,我开设个展时,他还帮我在图录介绍中写了序,而我原本以为这样的要求他一定会断然拒绝。我在平成九年举办了首次个展。平成十二年(2000年)我入选无监察刀匠时,又在东急百货举办了个展。平成二十一年(2009年),在日本桥的高岛屋举办了个展。大家都知道高仓健爱刀,很多人给他推荐刀匠,他总是一句话——“我就认宫入的刀”,回绝了其他人的推荐。他是一个贯彻始终、很讲义气的人,自己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会严格守义。
高仓先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对别人的要求也很高,对我也并不总是那么和颜悦色,也有非常严厉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我接受一家杂志的专访,因为觉得是一本不错的杂志,才接受了访问。杂志出版后我给高仓先生寄了一本,他非常生气地训斥我:“这样的采访根本不能反映出你的真实水平!你怎么能什么问题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呢?”
我还接受过他的各种邀请。他约我去东京国立博物馆参观过刀展,还用他的专车送我回饭店,请我吃了晚餐。在我举办个展的时候,他也会请我吃饭,为我庆祝。
他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沉默寡言,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经常聊一些自己的感受和见闻。每次回去的时候,他总会高兴地说:“哎呀,我这次又说多了!”
每次告别时,他总会叮嘱我“别舍不得花钱”“别亏待自己”。那个年代,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已经够不错了。他总爱问我:“你开什么车?”我说:“考虑到一大家子出行,我开三菱的七座Chariot。”
他听了以后就说:“那怎么行,我的车送你了,开回去吧!”
然后就把他的奔驰SLE双人敞篷跑车的钥匙扔给我,吓得我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这么时髦的跑车,我一个刀匠开着也太奇怪了。”断然回绝了他的好意。于是,他就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后来,他逢人就提起这件事,夸我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过,他送过我很多块手表。每次见面,他总爱问:“惠师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每次都回答“没有”,他就会说:“啊,看来你过得很幸福嘛!”
在品川的饭店有一家理发店,就是传统的日式理发店,那里有高仓先生专用的房间,我们偶尔也会约在那里碰面。每次去见他时,我都会刻意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反复整理好着装才出门。高仓先生的住所在东京世田谷区的二子玉川。
后来,平成二十五年(2013年)他获得了文化勋章,又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锻一把纪念刀。那时,我赠送了一个文镇给他做纪念,刻上了他喜爱的“寒青”二字,他十分开心。他说:“作为文化勋章的授勋纪念品,先给我来120个。”我跟他说,一下子做不出那么多,就先给他做了5个送过去,后面的陆续做好了,随时送过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离开得那么突然。不过,也庆幸他走时仍然意识清醒,还记得身边的人。他去世后,他所收藏的刀剑、书籍等物品都送到了我这里。我觉得我私自收下不太合适,就把它们都捐给了坂城的铁器展示馆。
目前,已经举办了两届以“来自高仓健的馈赠”为主题的特别展览,喜爱他的影迷和朋友们远道而来,很多是从北海道、九州等全国各地赶来的,让我再次感受到高仓先生伟大的人格魅力。我觉得他把这些他所珍爱的刀具托付给了我,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安静地守护着我们。
《刃上人生》
[日]盐野米松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2021年5月
(图片由出版社提供,文章据导语部分和相关章节整理,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