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简单地用“遥远”形容冷湖镇,如果以空间距离计算,冷湖距离敦煌大约257公里路程,但穿越这条路时视觉和心理上产生的颠覆感,却堪比去往另一个星球。
汽车驶出敦煌市区不久,就是绵绵无尽的褐色沙丘,之前高低错落的葡萄架、胡杨和麦田,在后视镜中疾速远去,仿佛没有任何视觉和心理的过渡,盎然的绿洲便被满眼的荒凉取代,落在身后的路,回望时更见苍郁。
剩下的200多公里路程,便是在这样很少变化的荒漠中走过。翻过海拔3800米的当金山,路的两侧,阿尔金雪山与祁连山东西对峙,丘壑纵横,爬上一个长坡之后,视野变得开阔。
带领我们前往茫崖市冷湖镇的“火星营地”探访的高峻岭忽然说了一句:“我不觉得这是荒山,如果说这是‘荒山’,很快就会被绿化起来,原始的感觉就没有了,我喜欢这种原始荒芜的感觉,那上面其实有很多生命。”正午,垭口的疾风在路旁低矮的植物“骆驼刺”和“盐角草”间旋绕冲撞。
沿着215国道西行,延绵的“黑戈壁”对峙于路的两侧,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介于阿尔金雪山、可可西里和罗布泊之间,天地悠悠,给人时空无涯的感觉,你只能依靠云雾和光线在山壁上反射的不同情状,判断移动的距离,慢慢地,视觉上的好奇也消失了,所看到的一切单调而陌异。
但荒漠并非彻底的死寂,切近地看,裸露的地表之上仍有微小的生命活动。“据我推测,盐角草应该是修路时,从别处运来的土较少盐碱地的高氯酸盐,才长出来的。”这条路高峻岭来回走了不下三十趟,日常习惯的繁华消退后,人对于平凡细微之物变得易感起来,越往西,盐角草越稀疏、低矮。
215国道向西行是青海,往北则通往新疆,夏季来临时,来来往往的游人让途中的冷湖镇变得热闹起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火星营地”,位于冷湖镇的南面。从敦煌出发,车行三小时后,就是茫崖市的冷湖镇,进入镇子的路两侧的房子墙壁用涂料染成清一色的马卡龙色,之前一路的苍劲灰芒陡然被“迪士尼”萌化。
“这里的存在感强不强!”——高峻岭兴奋起来,话音未落便停下车朝路边的边防检查站走去。“冷湖镇过去有上万人居住,现在早上去镇上的两个早点铺就能把所有人见全,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还有一座监狱,据说只有一个犯人。”身处荒凉之境,不但眼目需要刺激感的艳丽,叙事也变得魔幻起来。
两年前,正是这个市政基础设施一应俱全,而人烟稀少的小镇,吸引了高峻岭的合伙人、北京行知探索文化发展集团创始人曲向东的兴趣。“我第一次去冷湖,是下午黄昏的时候,崭新的彩虹墙围着一座空城,然后你会发现还有边境检查,特别魔幻。我想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利用好。”曲向东说,“荒凉、神秘,这里太不像地球了,有人甚至怀疑这里的土壤里是否有有机质存在。”
冷湖镇曾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发现了石油而盛极一时,但像所有资源型城市一样,资源枯竭之后,必然面临规模缩减、衰落或城市功能转型等一系列问题。
曲向东初到冷湖的时候,“行知探索”已经在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举办了十几届玄奘之路商学院戈壁挑战赛。十多年前,当他面对矗立着汉唐边关的大戈壁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这个地方凝住了太多灵魂的东西,它没有消失。有时候你经历的事情越多,你的理性越多,你会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事其实是非理性的,你能感受到它,但无法条理化地解释它。”
曲向东对自己的地理感觉很自信,他相信,人在找到身体和地理的一致性的时刻,便会产生很多想象和灵犀,这是一个环境和场域对人的塑造过程——他想在这里创立穿越戈壁的越野赛。在戈壁挑战赛成形之初,曲向东曾设想过一种模式,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参与者可以选今天想要的状态走,可以选择“止语”,也可能是“独行”,每个人把选好的标示牌挂在背包上,每十分钟放一个人走,“我想拉开距离,想体验一个人孤零零走在大漠中,可以走得很慢,但不感觉寂寞,你会放得很空,这是一个不断内省的过程,全身心的感官都是张开的。”
但后来由于参加的人很多,“独行”、“止语”的设想没法实现了——最后只能放到了一个叫“BC连”的小规模项目中,“戈赛”发展为高度竞技的竞赛模式,也许偏离了曲向东的初心。不过曲向东说:“竞赛仍是一种空,是另一种空,非常剧烈的把你放到一个集体竞技的场域当中,两种状态虽然不同,但都能达到一种忘我或者说是超我的状态。这两种状态是我自己特别喜欢的状态。”
在举办了几届戈壁挑战赛之后,“Recreation”的概念在曲向东的团队中逐步成形,与一般的休闲娱乐不同,戈壁挑战赛过程更漫长也更艰苦,所寻求的是场域和环境对人的身心强力塑造。曲向东认为:如果把“Recreation”翻译成“娱乐”或者“休闲”,是有问题的,“Recreation”,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而最早对“Recreation”进行定义的是十七世纪英国启蒙主义思想家、教育家约翰·洛克,曲向东引述了约翰·洛克的一段话,对“Recreation”加以解释。约翰·洛克认为“Recreation”的意义,“不是为了闲而无聊地打发时间,而是为了让人们修复其被工作劳累或扭曲的部分。”
曲向东说,优客工场创始人毛大庆在走完戈壁之后对他说:“戈壁就像一张巨大的砂纸,把我的心磨了一遍之后,变得很敏感,我对一切重新充满了新鲜感。”与普通的休闲、娱乐不同,“Recreation”强调的是对参与者的“身心修复”和“再创造”意义。这是一个特定场域对人的塑造过程、不断内省的经验。
中欧商学院的领队、八百流沙跑者王丰也曾说过:“跑八百流沙的时候,我不觉得这个地方是个空荡荡的地方,这里有很多信息,有很多流动的能量。”也许可以把参加戈壁挑战赛看作一个特定群体在人生过程中的某一特定片段,而对曲向东来说,做这件事做到一定程度,也时常会想,“如果没有这件事,还真不知道怎么生活,因为它给你一种意义感。”
当时,海西州政府希望“行知探索”也去茫崖的冷湖镇做一个比赛项目,但曲向东不想简单地照搬戈壁挑战赛。当他去到冷湖,发现那里是“地球上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像一个外星球。这里本来是一个县级单位,附近有俄博梁雅丹地貌,但现在镇区只有一二百人。穿过冷湖镇的路,通往新疆、西藏和青海,夏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面对这样一个无论地缘和功能意义,都在边缘化小镇,最先映现在曲向东脑中的问题是:冷湖镇可以提炼的文化内核是什么?后石油化时代文化。但这个答案旋即又被否定,“石油、创业,这些对游客来说也不好玩。冷湖没有历史,只能面向未来。”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推延中,渐至清晰:冷湖是最能够畅想未来的地方,更是一个天文观测极好的地方,镇区海拔2700米,人在镇区生活没有任何身体的压力,但开车出去几十分钟,海拔就上升到4000多米,没有光污染,非常适宜天文观测。“冷湖的俄博梁雅丹也许可以建一个以科学为硬核、以科普和科幻、文创为外延的‘去旅游化’的旅游项目”,“一旦想做的事清晰起来,很多条件就会汇聚过来。”曲向东说。
2017年底,曲向东去济南参加老朋友高峻岭的新书店开业,碰巧那时候高峻岭在做一个面向青少年的“STEM教育”的项目,当时高峻岭的项目刚刚起步,2016年至今,这个基于项目的学习系统在济南已发展为有200人参加的全年制固定班,学生周末上课,学习的主要内容为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这个项目与曲向东对冷湖镇文旅产业发展预期不谋而合,2018年元旦那天,高峻岭带着这个项目来到冷湖镇,与曲向东开始共同筹建科普营地“火星营地”。高峻岭和同伴想模拟火星环境,把在城市里实践的教育系统,带到一个能让孩子身临其境想象火星生存的环境中。
穿过冷湖镇,前往“火星营地”还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途中经过一片体量宏大的城镇废墟,便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业聚落的遗址。当年驻扎油田的工人陆续搬走时,房屋上能再回收利用的梁架与门窗都被拆下带走了,只留下砖墙历经风雨磨蚀,满目层层叠叠的门洞和街巷。正在疾速沙化、模糊不清的建筑体交错勾勒出以往工业聚落的繁盛图景,墙壁上零星出现的过去住家厨房里的挂钩等小物价,密语一般向你打开一道窥看人间生活的缝隙。来来往往很多回了,废墟仍让高峻岭触动,站在废墟上以回旋的方式观看,不禁感叹:“资源耗竭之后,我们的未来会在哪里?这里既是尽头,又是未来的起点,好像人类境况的真实隐喻。”
从废墟出来,再走20分钟左右,“火星营地”便隐现于地平线上。从建筑形式上看,这是一个以集装箱为主体、留下自由扩容空间的营地。高峻岭说:“我们不是要把火星具象化,而只是在这里展开一些模拟的生存训练,让孩子们积累实用知识。”“火星营地”的夏令营活动举办了两期,孩子们到达营地之后,围绕一套关于火星生存的课程,进行系统学习。课程假设了如果你到了火星,怎么改造土壤,怎么获得能源,怎么发电,怎么生存下来?
来到“火星营地”的孩子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拿到一个经纬度的坐标数字,运用数学知识比如毕达哥拉斯定理来计算它的大致方位角和距离,这个坐标点上预先放置一些食物和接下来的课程需要的工具。在没有任何地理标示的荒漠中,参与者依靠指南针经过大约七公里的徒步,寻找物资;第二个任务关于水,在距离营地七公里左右的地方,有温泉,富含钾、钠等金属,形成奇幻壮丽的色彩,孩子们会带回两瓶水,利用化学实验的基本工具,分析水的成分、提纯水,接下来就是利用净化后的水种植植物,将营地提供的黎麦和土豆种子,培植作物,做一个生物圈。接下来需要解决通信的问题,学习编码和无线通信;最后是学习火箭知识,大家会设计一个符合动力学原理的火箭,用3D打印火箭头。
“和以往的教育方式不同,我们需要从目的反推学习过程,会激发孩子们的学习兴趣,甚至探索未知的使命感。”通过对两期夏令营学生学习经历的观察,高峻岭说自己印证了这样的一个事实:“那些看起来艰深的科学知识,如果放在一个需要你去解决的真实问题面前,探索的动机、逻辑和路径会变得更清晰,因为解决问题和学习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本能。”
对话曲向东:和宇宙自然对话,找到更真实的自己
第一财经:从戈壁挑战赛到冷湖的“火星营地”,这两个项目向参与者提供的产品体验有什么不同,两者有内在关联吗?
曲向东:戈壁挑战赛和冷湖“火星营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很极端的项目,“火星营地”是一个面向未来、让你去充分思考的地方,在冷湖你想象的对象是宇宙,是向外的,而在戈壁,你会向内思考,往历史想,往内心想,正好是两个反过来的方向,但又有内在相关性,内在相关的都是人的很深层次的本性,比如好奇、探索,对终极的渴望,我们总想找一个终极的东西。这是人本主义的东西,是对终极的渴望。这是很极端的两个不同的项目,但它们都在追问,无论是意义、价值,还是身处的边界等问题的终极是什么?
第一财经:十多年前做戈壁挑战赛,所关注的人群是怎样的群体?这一群体的身份和心理特征是什么?
曲向东:十多年前刚开始做戈赛的时候,我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做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戈赛是中国先富裕起来的一个群体,他们正在形成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并且正在创造巨大价值的一群人。这群人的走向决定了未来中国社会思潮、经济,甚至文化的走向。戈赛当中遇到的一些问题,其实也是这些人身上的问题,无论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焦虑的一面或者自豪的一面,其实都是这个社会在转型过程中的一种反映。
很早我们就跟北师大合作,对参加戈赛的人做心理学研究。很多人来过三次五次,甚至十次以上也有很多位,他们的韧性、信念感,对看不清的目标的相信,很多指标都比普通人高,但有一个指标是低于普通人的——敬畏感。当时看到这个结果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的“敬畏感”比普通人的指标低,当然比赛之后高了一些,但还是五个指标中最低的。我一看就明白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束手束脚,他们敢于触碰你的规则,戈赛本身就是一个选择,走戈壁的人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他胆大、敢于冒险,他的敬畏心不是那么强。
敬畏给我很大启发。还有一个给我很大启发,就是“心境”,开始我以为是“心态”,但不是心态,是“心境”。“心境”是无论在什么事情发生时,保持一种情绪稳定的状态,他们的心境控制能力比常人强。房多多的创始人,也是我们十年的老戈友段毅曾经对我说:坚持是一种宁静,是经受各种诱惑之后的宁静。这就是“心境”。这跟心理容量的大小有关系,场上场下的情绪控制能力很强。戈壁挑战赛是一个非常杂糅的东西。
第一财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创造出一个产业或项目,你感觉自己依凭的才能是什么?
曲向东:我对地理有很直觉的东西,一个从没去过的很荒凉的地方,我会有很好的方向感,但在城市里我反而没有方向感,在一个很荒的地方,我对地貌、地理方位有一种很直觉的东西。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下午黄昏的时候,崭新的彩虹墙围着一座空城,然后你会发现还有边境检查,特别魔幻。我想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利用好。
当然还有探索感,如同我们公司名字一样,我们所有项目都要追寻一种探索感,无论是向外的探索,极致到茫茫宇宙,比如我们的冷湖火星镇;或者是向内的探索,比如我们的戈赛,我们的八百流沙。通过和宇宙自然的对话,找到那个更加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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