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最明显的事实往往最难察觉,在岛上生活时,我并未时时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一块四面环水的陆地上,只有当我乘船离开时,这才成为格外鲜明的事实。
对生长在这个孤悬江海之中的岛屿上的孩子来说,上海就像是进入世界的门户,几乎所有人在离开崇明后的第一站(有时也是最后一站),就是上海。十岁那年,和母亲第一次渡江去上海,去港口的路上已有几分晕车,到船上一晃荡,忍不住吐了。到江心被迎面的冷风一吹,头脑中倒是清醒了几分,感觉好多了。抬头远远望去,看到那个平坦岛屿在江面上已化成一道细细的黑线。那种遥远、陌生和幸福,骤然之间,就像是第一次远离地球母体的宇航员在太空中看到那个孤独星球。
第一次自己渡江去上海,是在十七岁那年。那时外公去世未久,父母和舅舅们为了不影响我考试,让我考完再去上海探亲。时值隆冬,港口的风吹过来,感觉浑身都被渗透了。那时又是赶凌晨五点半的第一班船,黑??的尚未天明,江滨的潮水隐隐拍打着岸,一路走过去,浮动码头在脚底下微微晃动。船在江面上缓缓漂浮,渐渐地天色向明。这是我第一次身在岛屿之外观看黎明在岛上升起,远近鸥鸟低飞,一霎时忘了江上的严寒,心里安静极了。我在事后才慢慢意识到,对每一个生长于岛上的孩子来说,渡江去上海,或许都像是自己的成人仪式。
两年后,又是在这样的冬日,我从南方归来。那是在厦门读完大学的第一学期,满载着思乡之苦,赶到吴淞码头时已下午两点多。那时我不知道宝杨路码头的车,而在吴淞,班次要稀少得多,这一班开走之后,下一班就要等到六点多。那三个多小时对我而言也如坐针毡,看不下书,只能眼望着玻璃窗外的水面发呆。候船室里同乡的乡音,听来也无限遥远。直到天色向晚,才迟迟登上渡船。船舱狭小得很,只载客四五十人。开动时在水里摇晃不定,舷窗上溅满了浪花。在无垠的水面中央,看到高升的月亮,蓦然想起那句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想要回家的迫切愿望,像是心要扑出喉咙口一样,只靠着紧闭嘴唇才强自忍住。当看到那个岛屿时,由于离开太久,我和它都一阵陌生。
此后我有很多次这样渡江往返。最初常常是石洞口码头,走过长长的引桥,一直到船上;大四那年回来找工作,在码头遇春季的暴雨,候船时一度都以为不能渡江了。但最难熬的一次,还是后来在宝杨路码头候船的那一次,当时因为要赶回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国庆假期第一天赶到码头,但只买到黄昏的一班,不得已在码头上无所事事地消磨了六七个小时之久。
自两三年前隧桥开通之后,我再未坐船渡江。不过人或许就是这么奇怪:有时能让你记住的,不是那种便利带来的愉快,倒是那些更缓慢节奏的时代中所发生的事,在那时,幸福和哀伤都有足够的时间来酝酿。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草木众人”是对崇明乡间生活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