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外史II(21)

最近的“大片”居然常和科学史有关,堪称奇事。因为营销得力,人们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奥本海默》上,许多人都出来发表和曼哈顿工程及奥本海默有关的主题先行的谈论,基本上属于钱钟书所嘲笑的“讲谈不痛不痒之废话”(我自己也未能免俗),却没注意到另一部著名大片的续集几乎拍成了一段通俗而激情想象的科学史。

《夺宝奇兵5》所夺的宝

《夺宝奇兵5:命运转盘》(Indiana Jones and the Dial of Destiny,2023),在这个系列已经沉寂多年后(1981《法柜奇兵》、1984《魔域奇兵》、1989《圣战奇兵》、2008《水晶骷髅》),再续前缘,拍了第五部,而且主角印第安纳·琼斯博士居然仍由42年前的扮演者哈里森·福特饰演。影片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但是刻意延续系列前四部的风韵,从摄影风格、人物个性到背景音乐,处处怀旧,做新如旧,当真是一部能旧梦重温的粉丝电影。

《夺宝奇兵》的前四部,基本上可以归入魔幻电影,考古学家琼斯博士所卷入争夺的宝物,都是传说中的神秘之物,而且都和宗教有关。第五部一开始,是二战末期的场景,兵荒马乱之中,德军正在装运献给“元首”的珍贵文物,打开箱子一看是“圣矛”(相传是曾刺入耶稣体内的矛头),这不就和第一部中的“约柜”是一路玩意了吗?正想嘲笑影片想象力太弱,影片却虚晃一枪,说那“圣矛”是赝品,再说“元首”已经在地下室里挂掉了,哪里还有福分消受什么宝物呢?

于是言归正传,开始夺真正的宝物——“安提基色拉仪”。一夺就是几十年,从二战末期夺到“现在”,持续了两代人。宝物仍然延续了前四部的风格——一定是有魔法的,能够发生神奇的作用。

现实世界的“安提基色拉仪”

所谓的“安提基色拉仪”,世间真有其物,而且不是靠神秘传说支撑的那种(比如约柜、圣矛、圣杯、耶稣裹尸布之类)。这是1900年考古学家在安提基色拉岛(在希腊和克里特岛之间)考察沉船遗骸时,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从海床中挖出了一团已被严重腐蚀、看上去像青铜器的东西,在干燥的过程中,这团东西裂成了四块,但可以看出它原先肯定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仪器。由于人们至今仍然无法知道这仪器的用途,所以通常就根据发现地点将它称为“安提基色拉仪”。

著名科学史家普赖斯(D. Price)可能是这件仪器最重要的研究者之一,他为此写过一系列文章。据普赖斯描述,在清除掉海底淤泥之后,露出了几块青铜板,上面有残存的复杂齿轮和刻度,有的青铜板上有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铭文,是用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文写成的,由此知道这是一件和天文学有关的仪器。

普赖斯推测,仪器“肯定和现代机械钟非常相似”,它本来应该是装置在一个木制框架中的(木框肯定在海水中腐烂得无影无踪了),框架两面是青铜板,板上都有相当复杂的表盘,表盘上有可以转动的指针。由框架和青铜板构成对开本大小(可以理解为大约860×580mm)的盒状空间里,就是那些复杂的齿轮装置。已经辨认出至少有20个齿轮,包括不同的差动齿轮、冕状轮,全部齿轮安装在里面的一块青铜基板上,有一个转动轴可以从侧面插入盒内,当此轴转动时,外板上的表盘都会以不同的速度旋转。

在这些表盘的外面,装有青铜门来保护表盘,表盘和青铜门上有很长的铭文,说明如何操纵这件仪器,包括如何读表盘,以及哪些天象会在某个特定时间发生等。但是目前仍无法完整知道这些齿轮是怎样安装和运转的。毕竟在被发现时,假想的盒状结构已经散架,谁也无法确定还有没有别的齿轮、支架、轮轴或其他小零件,已经永远遗落在海底了。

所以如果不发现新的线索,比如发现了仪器的安装说明书(假如曾经有过的话),或者发现了另一件类似但较为完整的仪器,在现有条件下,要重新复原安装这些齿轮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让它们运转了。

那么这件神秘的“安提基色拉仪”究竟有什么用途呢?学者们当然纷纷进行推测。在辛格(C. Singer)等主编的卷帙浩繁的《技术史》中,给了“安提基色拉仪”一小节,认为此物“可能是一个行星计算器或行星模型”,这个意见和普赖斯的看法相当接近。普赖斯认为“安提基色拉仪”是一种有计算功能的装置,“它能够计算并显示出太阳和月亮,可能还有行星的运动”。

但普赖斯排除了“安提基色拉仪”是某种“太阳系仪”的可能性。“太阳系仪”可以模拟显示太阳系内诸行星以不同速度运转所呈现的天象——这种仪器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里还藏着不止一件呢,是早年欧洲人送给乾隆玩的。

好莱坞如今可真够科学史的

上面说的,都是“安提基色拉仪”在现实世界里的情况,这件仪器现在保存在雅典的国家考古博物馆里,对它的研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什么新进展了。学者们对它的来历、用途都只能进行推测。但是到了影片《夺宝奇兵5》中,编剧导演就用不着这样缩手缩脚了。

首先是“安提基色拉仪”的尺寸比普赖斯所推测的缩小了很多,变成大约只有150～200mm见方的小盒子——这样才方便各方藏匿、抢夺。

在影片故事中,这件神秘的仪器被分成两半,要拼合在一起才能发挥神奇作用。影片中的大反派——整天想着重现第三帝国荣光的邪恶考古学家,照例已经拿到了一半,另一半自然就是要逼迫琼斯博士为他去搜寻和夺取的。

当大反派终于将两个仪器合为一体时,想象中的“安提基色拉仪”的神奇功效终于显现了——原来它可以成为一架时间机器,让人穿越时光回到过去(影片译名中的“命运转盘”就是此意)。当时大反派丧心病狂地启动了仪器,却没想到他犯了一个充满科学史色彩的大错误。

普赖斯曾说,根据西塞罗和其他人著作中的信息,可知阿基米德(公元前287～公元前214年)曾经制造过能够计算行星运动的行星仪之类的仪器。所以有人试图将“安提基色拉仪”的制作与阿基米德联系起来,也不算太荒唐无稽。到了影片《夺宝奇兵5》中,这个想法自然就被大胆采纳了。

也许是大反派还没弄明白“安提基色拉仪”的真正奥秘,也许是他手忙脚乱没能正确操作仪器……总之,当他启动仪器之后,他们没有回到大反派设定的1939年,却一下子回到了公元前214年的叙拉古围城战现场!

琼斯博士在围城战现场见到了历史上的阿基米德,他顿时如五雷轰顶,因为他见到了他心目中的神。他当即决定,再也不要回到现实世界中的美国了,他要留在公元前214年的叙拉古,和阿基米德在一起生活!

面对这个来自未来的超级粉丝的激情冲动,睿智的阿基米德不置可否,他冷静地等待影片女主角突施辣手,将琼斯博士打晕之后弄回了20世纪。

不知影片能唤起几位观众重温“安提基色拉仪”相关历史的兴趣。这件奇特的仪器,让人惊叹在公元前1世纪竟能出现如此精密复杂的青铜机器,诚如《技术史》中的断言:这个仪器“无疑是技术史上最大的谜之一”。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