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周家礽比作医药界的褚时健,从云南白药第一任总工程师职位上退休后,周家礽又雄心勃勃地创办了名噪一时的滇虹药业,虽然最后将企业作价36亿元出售给了拜耳,可内心始终燃着一团火的他终究不肯服输,在耄耋之年反而决定重新开始创业,一脚踏进日化用品行业,开始了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算起来,周家礽今年已经84岁了。现在一年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会待在云南昆明,剩下的日子则回上海。
自打决定要“重出江湖”以后,老人便忙忙碌碌,两地来回奔波。早前有不少人听闻他归来要求采访,他也不拒绝。访问一轮接着一轮,反复回忆过去数十年的事儿以及自我表达和阐述,这让他有些累,到底是年纪大了。
身边的工作人员有些担心,但新公司成立后,各个项目还是要推进,这次新进入的领域是日化,目前这个行业整体行情是需要营销。可周家礽的强项从来都不是市场营销,“我是做技术出身的”,他自觉清楚这一点。
最近,他又回到上海。新成立的公司已经有鼻子有眼了,不少产品即将要上线,提起这个,周家礽的精神就来了。
与时间赛跑
2015年,王茁因为与上海家化的官司正十分心烦。一日,有人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说是要为他介绍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当时的王茁哪有那份心思,但还是出于礼貌与对方见了面,最终没有接受那份工作。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2016年王茁开启了自己的投资人生涯。还是那位想要给他介绍工作的先生,试探性地问他,对一个项目有没有兴趣。这个项目便是周家礽新创办的公司——云南群优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打算做的项目。经引荐,王茁与从加拿大回国的周晓露见面聊了聊,不多时,就去昆明见了周老先生以及他的“合伙人”——一群令人钦佩又靠谱的老药学家。
“就在昆明见了一次,我就决定要加入。”王茁回忆起来,以他在日化行业多年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这些在研究的项目——有戏!药学家们有研究有产品,“他们的经验是多年时间、案例的积累,不可复制。”王茁觉得,光这一点,年轻人就无法比,这需要实验、实践的累积。作为投资人,王茁和他所在的磐缔资本有资金和做市场的经验,双方一拍即合。
到了6月进入了正式谈合作的议程。一位磐缔方面的员工说起周家礽,评价是“反常”。她解释道,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约了晚上7:30,老爷子微信提前给工作人员“打预防针”说他18:35刚在上海落地,延安高架上有些堵,可能会晚些到。
当时,那位员工想,这不正常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快七点的时候,有同事在公司楼下的小面馆看到老爷子的身影。“老爷子七点半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没有迟到一分钟。”该员工觉得吃惊,甚至认为这又是违反常人的,“不说他是云南白药第一任总工,创造的公司36个亿卖给了拜耳,就凭他84岁的年纪摆个谱迟到半小时都很能理解。”她觉得“准时得违反常人。”
周家礽那日穿了一身运动装,心中抱着再创业想要做出一番事情的信念,不肯迟到一分钟。他的衣服上有句广告词是impossibleisnothing,“他还跟着把impossibleisnothing的口号念了一遍。”该员工看着他,只觉得这句广告词就是面前的这位老先生的印证。
到南方去
1933年,周家礽出生在上海崇明,直到16岁离家参军,后被分配学习无线电通信技术,19岁从西北电讯工程学院毕业。
这个学院走出过不少知名校友,比如大名鼎鼎的联想公司的创始人柳传志。“我是第一届,柳传志是最后一届。”周家礽记起有一次在一个活动上遇到柳传志,喊他学弟,柳传志愕然,直到说起入读年月,柳传志才恍然大悟唤他师哥。说到这里,周家礽有些得意地、小孩子气地笑起来。
交谈期间,老人端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直直的。即使已经进入6月天,他在衬衣里还穿了一件棉毛衫,外面则套了一件毛背心,西装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一旁还摆着一只用旧了的公文包。一副他那个年代老知识分子的派头。
周家礽的听力并不好。他三岁时得了中耳炎,当时缺乏药物,一直未治愈,这也严重影响了他左耳的听力。
然右耳是好使的。所以每次与人交谈,他要转过身子来,面向对方,将右手放在右耳上,仿佛要将对方的声音都收拢到右边来,很是认真。
回忆过去,周家礽对于当初在军事学院的学习觉得幸运。后来当兵复员回到上海,当时的崇明县政府给安排工作,可他却不愿意,“我不想待在这个县里,我才23岁,我要读书,考大学。”有人反诘周家礽,你这个年纪还读什么,不是已经有了文凭。他心里不服气,军事学院大专只有2年,虽然算作是大学毕业,但也只是大专文凭,“不正宗,我要上真正的大学。”他说。
他自信于自己的学习能力与成绩。事实上,周家礽的一生都相当自信。考上南京的医科学校不难,然后在学校做优秀的学生也不难。唯一难的是毕业以后去哪里?
要到南方去。因为少时在北方的经历太过于惨烈,“晚上还要去大桥上操练,一身棉衣服,外面再套一件皮大衣,就像没穿一样。到了晚上,冷得不得了。”那里的天气让作为江浙人的周家礽吃了不少苦头,让他记忆犹新,“没有死在那里算好的,有两个人就不适应,冻死在那里。”
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去南方,“广东好,谁都想去,但我这样背景的人可轮不上。”那样一个年代,但凡安排工作先要查查家底。周家有不少亲眷在台湾,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当年都去台湾了。
好在,上帝关了一扇门,但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当年周家礽在读的医药学校里有个女老师,是昆明人。周家礽没事情就去找女老师聊天,问昆明怎么样?女老师大体是思乡心切,极力推荐说昆明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况且,那里现在可需要医药人才啦!
思来想去,周家礽和当时的对象,也是后来的夫人顾慧芬,最终决定要去云南试试看。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这一去,便是几乎半个世纪。
老骥伏枥
周家礽在云南药厂里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也愿意为此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钻研且深入一线。他把这个归因于自己曾经当过两年技术员,且当过兵的缘故。“我一天到晚都待在车间,到药品车间,到分装车间,工人都很欢迎我。我就给他们提意见,要他们改进。”他是“实干家”,当年和他同时期的大学生大都待在办公室写文件。
兴许就是凭借这样的“实干”精神,1983年,周家礽成为云南白药厂首任总工程师。周晓露回忆起小时候,“老爸总是很忙的,很晚下班。有时候下了班,吃过了晚饭,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情,就跟我们说,‘有个机械设备没有弄好我要再到厂里去一下。’话音刚落,就跑出门去了。”
就是这样的周家礽,永远都是“在线”的工作状态。即使离休后,也“不安生”地发挥余热,集结了自己工作中结识的一帮离退休知识分子(都是高工、教授、副教授)成立了滇虹药业。
那是周家礽的首次创业,因为离休让他觉得“犹如长途旅行者被半途抛在了荒郊野外,汽车却绝尘而去”。人的一生那么漫长,似乎有未完成的事情,需要等着他去做。按照他的脾性,这也并非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做得那么好。
滇虹确实了得,当年一支皮康王卖遍了全中国,几乎成为每个家庭的必备药,用过的人都说赞。这款产品推出不到一年时间,回款1000万元,当时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了公司出售那年,一年的销售额高达13个亿。
2006年,陈建明从江南大学毕业忙着找工作,看到一家在上海的叫滇虹药业的公司,就投了简历。对方没过多久给了他面试的回复。陈建明想着如何从无锡去上海,结果对方公司却说,你们学生来上海也不容易,还是公司派人来无锡面试。
那日下了倾盆大雨,面试时间往后延了但没有取消,等到公司的人到无锡已经是晚上七八点的样子。
那是陈建明第一次看到周家礽,“那时老爷子已经满头白发了。”但他怎么也没有猜到周家礽的岁数。
真是难得。虽然只不过是面试一些年轻的技术人员,但当时身为董事长的周家礽却亲自带了个司机就从上海赶过去,除了面试这些学生,还精神抖擞地给在座的面试者滔滔不绝讲了近一个小时滇虹药业未来的规划。
后来,那几个面试者中就陈建明一人通过,他2006年进入滇虹,一做就是十年。
在陈建明眼中,周家礽是个“难对付”的老板。下属向他汇报工作,他常常会问东问西,“不是针对你,而是他自己做技术出身,特别懂行,你可糊弄不过去。”陈建明说,每次向老板汇报,得准备好一大堆资料,“你得为了一个问题准备十个后备答案,他会向你提出各种各样的质疑,你得都能回答上来。”
70多岁的他跟年轻人一样工作,早上十点前到公司,晚上要到七八点才走,万事都要关心,“和人聊起工作来,精神状态就特别好。”
重新来过
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的情况人们都知道了,拜耳在2014年豪掷36亿元收购了滇虹。但前者并没有延续这家企业的辉煌。
这才最让周家礽心痛。“我当初做了错误的决定,但世界上就是没有后悔药,现在我要重新来过。”
2017年上半年,周家礽回归重新做企业的消息传开。私下里,有人把他与褚时健作对比。不过,周家礽自己听闻却连忙摆摆手跟对方说:“他(褚时健)可厉害多了,他那时候太不容易了……”怎么个不容易?于是,周家礽又能够吧啦吧啦说上一大堆,心里有的是钦佩。
他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风风雨雨,大半个世纪都走过来了,各个骨头都是铮铮硬,心里有着一股气。什么气呢?大约是不服气。
周晓露这样评价她家的“老爷子”:脾气很倔,有一股子劲,要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父亲空闲时和她聊天,她问父亲“做这些难不难?”“难的哦。但又能怎么办?做下去咯。”
有很多人问,为什么你们还要选择再创业?殊不知,55年前,当美国制订工业计划的时候,也有人问肯尼迪总统为什么要选择工业?他说也许还会有人问为什么我们要登上最高的山峰;为什么要飞跃大西洋;我们竭力登上月球并非因为这件事轻而易举,而是它困难重重。
也许就是这样不服输的精神头,在外人眼中,出售了企业拿到巨额资金后本可颐养天年的周家礽,去女儿在加拿大的家住了才一个礼拜,就决心要回国。“有什么意思?吃吃喝喝玩玩?”他又一次摆摆手,“什么叫玩?你工作了很累很累再去玩,那才让人有兴趣,如果一直休息一直玩就没有意思。”
2015年3月,周晓露接到父亲的电话。周家礽彼时已经身在温哥华国际机场,机票是早就订好的,就等着登机。他打电话给女儿或许仅是为了知会不用为“失踪”的父亲担心,“我回去了,我要重新来一次。”
那一年,周家礽82岁。他觉得他已经等不起。
无论如何,周家礽一生似乎都明确自己要什么,并且怀着一股不服输的精神。有人问他,你的人生偶像是谁,他就用他那混合了上海话的不标准普通话回答“保尔·柯察金”。对方听不懂,再问一次,他又继续答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他看了很多遍,里面一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成了他的生活理念。
“我的信念就是这八个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又大声诵读了一遍。
桌子上的咖啡已经冷了,他又加入了热水,用叉子搅一搅,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去。一连讲了快三个钟头的话,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不见往后靠一下。工作向来是他最喜欢聊的,忆过去更要谈将来,最近多年研发的方子已经投入生产,准备向市场推出,他对自己和老伙伴们研发出来的新上线的几个日化产品比如护手霜、防裂膏、洗发水很有信心。“我去市场上看过的,什么去头屑的洗发水都买回来用过,没我们好。”
最后有人问,为什么不再做药了?
对于这点,向来不服气不认输的周家礽难得地表露出遗憾:“因为现在要做一个药厂,至少要10年以上时间。”他自知自己没有这个时间,已经是一个需要和时间赛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