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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写作 | 育儿嫂范雨素,打磨十年出版自传体小说

来源:互联网

素人写作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从《诗经》到汉魏乐府,来自民间的创作者以各种形式诉说胸中块垒。如今,互联网和自媒体的兴起打破了文字发表的壁垒,越来越多的民间写作者被看到,被阅读。第一财经阅读周刊“素人写作”栏目,记录来自普通人的声音和他们的写作故事。以下是写作者范雨素的故事。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2017年4月,“正午故事”发表的文章《我是范雨素》刷爆朋友圈,取得400万阅读量,很多人都被这个新奇又像史诗般的开头吸引,时年44岁的育儿嫂范雨素一夜成名。

几十家记者和出版社一拥而上,疲于应对的她不得不关掉手机,藏在北京皮村的出租屋,对外却宣称“已躲到了附近深山的古庙”。不明就里的人,还进一步对“躲避”地点好奇,纷纷打听皮村附近哪里有古庙。

5年多后,范雨素的自传体小说《久别重逢》出版。小国槐哥哥、大枣树婶婶、大桑树爷爷、催生灵兽,小说里,陪伴她成长的“神怪”反复出现,看了才明白,哪怕到了阅尽沧桑和苦难的中年,范雨素随口胡诌的“古庙”,也指向童年深处的记忆。可以说,《久别重逢》是详细版的《我是范雨素》,个人和家族的时代沉浮、楚地民间传说、“北漂”艰辛岁月交织在一起,解释了打工的“笨人”,为何成为写作的“网红”。

出名了,收入还明显少了

很多人没想到的是,《我是范雨素》发表后这几年,范雨素虽然在网上红了,却并没因此赚到钱。当时,有出版社了解到她已经写了《久别重逢》初稿,愿意趁热打铁尽快出版,为了表示诚意,还带着20万现金想签约。但范雨素对初稿不是很满意,拒绝了。有工友觉得她好傻,竟然错过这样一个“发财”良机。

范雨素只想把初稿再打磨打磨。像以前一样做24小时都没有自己空间的育儿嫂,肯定不行了,她改行干钟点工,给人做保洁,遛狗。上午干大概4小时活,下午自由安排。《久别重逢》写好后,没事就看书。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一直住在皮村一间大约8平米的房子里,每个月房租500,没有热水器,没有燃气,连做饭都在屋外走廊,屋子里书多得让她发愁,又一本都舍不得扔。她看书很杂,喜欢看地方志,看物理方面的书研究量子力学,最近在看博尔赫斯的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

2017年刚出名时,范雨素在北京富豪云集的顺义别墅区做育儿嫂,每个月最少都是六七千元收入,虽然辛苦琐碎,但很稳定,带得最久的一个小孩,从几个月带到5岁。做钟点工活零散,收入也不固定。范雨素觉得自己笨,不是那种手脚麻利的阿姨,每次工价都要得不高,别人已经每小时收45元了,35元一小时的活她也接。加上小女儿还在上大学,每个月都过得紧巴巴。“钱少点,有些地方就不花了吧!”

其实,她也有赚钱的机会。不时有平台或媒体找她约稿,一个字一块钱,有的还一个字两块钱,算下来随便花半天时间写篇稿子,就抵得上辛辛苦苦干一周甚至一个月的活。但她没提笔,“要是闭着眼睛胡乱对付也行,看在钱的面子上乱写也行”,但就像当初在最红的时候拒绝掉那个20万的合约一样,她把约稿都推掉了。“有我内心的标准,只要过不了自己内心标准的文章,我一个字也不写。”

全中国都没有比我幸运的人

什么是符合范雨素自己“内心标准”的文章?其实很简单,就是她想提笔了。

2014年秋天,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文学博士张慧瑜开始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范雨素租房所在的皮村,每周为皮村文学小组的工友开设文学课,主要讲文学理论。张慧瑜还发动自己的资源,让更多学者和媒体人去做皮村志愿者,为工友们上课。这些课生动而不高高在上,范雨素去听了好多次,获益很多。一天,张慧瑜叫大家都交一篇作文,从没提过笔的她也交了一篇。“张老师上课很辛苦,人和人之间都是互相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她写出来的就是《久别重逢》的初稿。

《久别重逢》的灵光乍现,则始于再往前两年。无聊看电视时,看到有小品讽刺当红穿越剧胡编乱造,把孩子们都误导了。“这种写法很好写啊,我也会——项羽来到了当代,就和我舅舅一样是个大力气农民了。”在此基础上,她又增加了很多人物,设想《久别重逢》中的乡亲们在前世是帝王将相,今生却是草芥小民,“他们都是一个灵魂”。

听张慧瑜课时,范雨素还在海淀的打工小学当老师。学校生源不稳定,老师的工资很低,继续干下去都没法吃饭。初稿写好她就没上课了,转而去市中心做育儿嫂。

母亲打来电话。母亲年轻时非常能干,14岁就做村官,在村里很有威望。但她在帮助村民维护拆迁利益时,却被拽伤了胳膊。电话里,80多岁的母亲又痛又难受,抱怨了很多生活的苦,范雨素听了很愧疚,心想要是自己有钱,母亲在农村日子就能好过点。

恰好这时,界面新闻“正午”栏目的媒体人淡豹向范雨素约稿,她就以母亲的一生写下一篇文章。淡豹看了觉得很好,让她再加点自己的人生,就有了后来大火的《我是范雨素》。

与被装订得“不忍卒读”的人生相比,范雨素觉得自己的成名之路非常顺畅,“全中国都没有比我幸运的人”,她说,可能这也是经历的苦难太多,老天给自己的馈赠。

“一生只打算出版一部”的小说

1973年,范雨素出生在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家里穷,但童年是和当时文艺青年“齐步走”的,父亲是乡村知识分子,堂伯伯和舅舅家有好多书。她8岁能看懂竖版繁体字的《西游记》,12岁之前看了《鲁滨逊漂流记》《神秘岛》《孤星血泪》《雾都孤儿》《在人间》等名著,还痴迷于《收获》杂志上的知青文学。

范雨素受知青文学影响太深,12岁时“膨胀得要炸裂了”,一个人只身南下,像知青一样逃票去海南岛流浪。三个月后,她觉得流浪生活没意思,又回到家里。结果家族的人觉得她的离家出走“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罪”,太丢人,于是没法上学了。

12岁的范雨素做起邻村民办老师,如果好好干可以转正。结果她内心又不安分起来,不甘生活枯燥平凡,20岁时去了北京。比起在农村年复一年的重复,“北漂”生活则是“面目狰狞”。在饭馆做服务员,“很笨”的她愣是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跌跌撞撞两年后,她对未来失去信心,草草找个东北人嫁了。忍受了几年男人的酗酒、家暴,她终于离开,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艰难生存。一晃,范雨素在北京就待了20多年,虽然居无定所,但她已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不知不觉间,说话自然也带起了儿化音。

“我经历的苦难比别人都多。”范雨素至今提到两个孩子,尤其是大女儿,都非常愧疚。当时为了生存,她选择做收入相对较高的育儿嫂,狠狠心留下两个女儿独自生活在皮村,大女儿到了读小学的年龄都不敢送她去学校,否则小女儿没人看管。育儿嫂是做六休一,每周末回皮村,范雨素就给孩子们准备好下一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她在《我是范雨素》和《久别重逢》里都写过,曾在一个上了胡润富豪排行榜的富豪家带三个月大的女婴,半夜给婴儿冲奶粉时,自然想起自己的孩子。“想起两个女儿晚上没有妈妈陪,她们会做噩梦吗?会哭吗?想着想着,潸然泪下。”“有时候,我望着我照顾的婴儿的脸,这些小小的婴儿,由不快乐的人照顾,他们长大以后会快乐吗?”

范雨素曾说,《久别重逢》是一部科幻小说,或者“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但张慧瑜认为,它显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科幻,故事性也不强,而更像中国古典小说,以人物为核心,一个人物连着另一个人物,一个地方连着另一个地方,用散点、蔓延的方式把很多人与事串起来。但不管怎样,《久别重逢》是她“一生只打算出版一部”的小说,“我写的是我家族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平等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小说”。

“人要有钱,有钱才能吃饭,你写的小说有什么用?”不久前,范雨素与一位看过她小说的工友聊天,对方也是文学爱好者。他们聊起素人作家杨本芬的《秋园》和饶平如的《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这两本书的销量都很好。互联网上的记忆太短暂了,《久别重逢》时隔这么久才出版,究竟能否再次受到读者肯定,范雨素也很忐忑。无论如何,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你看,我付出了时间和钱的代价,换到了这一本儿书,就像我在《我写故我在》里写的,只有最古老的文字,才能耐得住时间的腐蚀。”

《久别重逢》

范雨素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3年1月

范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