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法师的《中观今论》,是极好的一本佛学入门书。当然,在形形色色的佛学入门书里,它也是不太好读的一本,但它非常准确中肯,很多对于佛学极深极普遍的误解,这本小册子都有精辟的分析与批判。
印顺的著作中本有大量属于导论、入门性质的小册子,我以前在香港书展上买过很多台湾出的精装版,如《唯识学探源》等,相比之下,这本出版于1949年的《中观今论》无论从涉及面、根本性还是论辩力度上,都非同寻常,虽是导论性质,却又有集大成的气象。甚至1980年代以来引起很大争议的日本批判佛教的诸多基本论点,在印顺此书中很多也已涉及,并且观点绝不保守落伍,其公允之处,反而是过于激进的袴谷宪昭、过于机械的松本史朗所不能及的。
批判佛教这一路的书,大多难啃,尤其松本史朗的文风,有时随意得像日记,有时又梵文、巴利文、逻辑、哲学、历史、宗教学一起上,抠得太细了,基本思想能领教,也颇有共鸣,细节辨正的对错就很难判断了,那得读过相当一部分梵文和巴利文原典才有发言权吧。
相比之下,《中观今论》虽因涉及面广,从原始佛教到印度大小乘到中国佛教,许多术语和经论直接使用,对初学者还是颇有难度,但胜在相当口语化,没有过于繁复的语言学和逻辑学论证。最后这段总结很能代表印顺学问之准确犀利:
“总之,不论小乘大乘,依有宗讲,不论空得如何,最后的归结,还有一个不空的存在,不能即空而说有。所以观察空义,应细察他是如何观空和最后的归宿点何在,空宗与有宗的诤点在此。凡佛法中的诤论,如假实之诤、法有法空之诤、中观与唯识之诤等,诤点无不在此。要融贯空有,必须在此辟出一条通路来,不能盲目地、徒然地做些泛泛的融会,自以为然的无诤。”
在后写的“自序”中印顺更明确地强调:
“中国学者一向是调和空有的,但必须对这一根本不同,经一番深刻的考察,不能再泛泛地和会下去。如根本问题不解决,一切似是而非的和会,终归于徒然。”
这虽是60多年前说的话,但对于今日之佛学与学佛,依然没有丝毫降低其针对性。
20世纪前半叶,著名的“支那内学院”欧阳竟无、吕澂等就曾大倡“批判佛教”而硕果累累,尤以回归印度佛教、原始佛教,追本溯源、廓清佛教流传过程中受到的种种侵染和异化,然后再阐发新意为特色。可惜与玄奘类似(内学院也推崇唯识),所倡的高深之论国人难以静心研习,又逢时局大变,二传而断了气脉(内学院1952年自动关门)。印顺虽是太虚门下,某种程度却接续上了这难能可贵的一脉,殊为不易。
不仅如此,因太虚本人早年是个激进的革命党、无政府主义者,后来力倡佛教改革也一直未脱身上的“革命气息”,与章太炎鼓吹“大乘与革命之关系”,力图以佛理来论说革命,可谓同气相求。太虚也曾写过《大乘之革命》一文,论述“空”是充满革命的积极性的,“世之谈革命者,其亦知此最胜之革命乎?”;另外,苏曼殊也专门论述过“只有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按:即指空义),才可以谈到革命”;可见那一代著名的“革命和尚”们,对此是有相当共识的)。作为太虚入室弟子,印顺的佛学因此绝无流行佛教要么一味迎合世俗甚至鼓励迷信,要么一味谈性论空逃避现实的弊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总之,凡成为世谛流布,或以世俗的见解,依名取义,无常教会引来消极与厌离;空会招来邪见的拨无因果或偏于扫荡;无生会与外道的神我合流。如能借此无常、无我、无生的教观,彻法性本空,那么三者都是法印,即是一实相了。”
反正我是建议对佛学有兴趣者,从印顺这几本小册子入手,可规避很多弯路,比麋集在微信微博上的某某仁波切、某某法师经常混合了各种新世纪宗教、各种通俗心理学理论的大杂烩,不知高明多少。
《中观今论》
释印顺著
中华书局201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