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出的《货币起源》中,经济学家周洛华从生物进化和人类社会学角度谈货币起源,认为货币是人类进化史中出现的一个新机制。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他解释,货币史中引入人性的思考,除了来自于对中外历史的研究,更多是观察中国资本市场后得到的启发。

黑鸢鸟的巢与中国房产证

第一财经:为什么在美国听讲座时,听到有老年人骸骨的遗址中都挖出了贝币这个细节,会引起你的兴趣?

周洛华:当时人类学家说,挖到贝币的遗址里既有石头工具、年轻人和动物的骨头,也有老人的骨头,有些遗址里还有人受过伤,说明部落里的人在照顾他们。而没有挖到贝币的遗址就没有老人的骨头,他们是弃老的。但人类学家没有解释为什么会这样,经济学家也根本不会去研究。我心里就在想,到底是因为孝顺老人才有钱?还是因为有钱才孝顺老人?这两个疑问都不是逻辑的原点,一定有更深的机制在那里。

我觉得人类进化出来的几样东西是很独特的,一是合作打猎进化出语言,二是为了弥补“一夫一妻制”短板进化出爱情,再有就是进化出了货币,用货币帮助人类执行公平原则,否则好猎手得不到足够奖励,他的优秀基因也得不到延续。人类使用货币肯定是和生存方式有关系的,货币和人的自由主义是同时产生的。所以你看,货币越充分的地方人的自由度就越高,货币不怎么需要的地方,人实际上是很不自由的。货币确立的不是人在部落的价值,而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有崇高的价值和地位。实际上沿着这个思路再回头去看整个金融史、货币史,尤其是金融危机史,里面的很多市场规律都迎刃而解。

第一财经:所以大量阅读了人类学著作后,你更加坚定了经济学研究要回归人类生活这个原则?

周洛华:对。我以前做过一个重要课题,研究买房按揭贷款利率究竟该多少合适。做金融学利率模型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做着做着我想不对了,根本不应该去研究房子究竟值多少钱、贷款利率是多少,而是应该研究人为什么要这个房子。因为在中国社会,房子是真正的货币,或者说它是一张“男性婚配许可证”也不为过。

我的这个启发来自于看到美国科学家研究黑鸢鸟。它是一种有社会等级的鸟类,一定要用一种绿白相间条子的塑料袋筑巢才能吸引到雌鸟,而那种塑料袋又多见于波士顿地区一些快餐点密集区域的垃圾桶附近。科学家发现,能找到那些塑料袋的黑鸢鸟,巡航能力比较强,并躲过了无数次浣熊和野猫的伏击,这时雌性黑鸢鸟与它们交配,就能有更健康的下一代。

黑鸢鸟的研究让我突然意识到,绿白相间塑料袋和中国社会中的房产证功能是一样的。因为一个男性如果有若干房产证,说明第一,他可能是一个动迁户,大自然筛选他为“幸运儿”;第二他可能非常勇敢,敢背那么多债去买房子;第三,他可能特别勤奋,白手起家获得的财富,或者哪怕买房首付都是借来的,但他在勤奋地还债。所以,一张房产证可以替女性筛选出具有某些美德的结婚对象,而这些美德又是在中国社会中活下去的关键。我由此想到,中国房子的价格是人对于自己地位的追求决定的,不是金融学的数学模型来决定的。研究房价,关键是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时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是大彻大悟了。遗憾的是,我关于二套房贷款利率应该降低的建议最后没有被采纳。

保护企业家就是保护道德稳定

第一财经:为什么又从货币史写到保护企业家,认为保护企业家就是保护道德体系的稳定性?

周洛华:建立货币制度的初衷之一,就是要补偿好猎手。任何货币制度的核心之一,就是保护和奖励这个社会上能干而慷慨的人。他们是古代的优秀猎手,或者是现代聪明的发明家和企业家。因此保护知识产权就是保护货币制度的稳定性,保护企业家就是保护道德体系的稳定性。

如果最初那个优秀猎手得不到保护,这个部落就完蛋了,就会变成搭顺风车的部落。

我在书里面也讲了维特根斯坦说的一句话——“有目的的善、有原因的善就不是善”,我们应该是无目的地保护所有企业家、保护所有知识产权,只捍卫道德,谁劳动生产效率最高我们要他赢,谁劳动生产力最低,对不起我们淘汰掉。

第一财经:你反复强调货币和人性的关系,货币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对人性产生了哪些影响?

周洛华:一部货币史,是人的进步和觉悟史,是人和专制暴政的斗争史,是人对自然环境的适应史,是人和人之间的争夺与妥协、联盟与嫉妒、报恩与复仇、压迫与解放的关系史。货币与“资产的价值”无关,货币从来就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确立并捍卫人的价值”。

我觉得持有美德的人最后会胜利,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胜利。这也是金融学不得不讲的命题,就是我们事先不知道哪个策略占优,也不知道哪个策略何时占优,我们只知道一个好的策略最终会赢。你做一个好人实际上最终是赢的,就怕你做不到,因为一路上会有很多挫折和诱惑。

第一财经:其实你也挺坦诚的,谈到关于采集狩猎部落的道德产生以及货币和道德之间关系的观点,都是基于个人猜测,并没有考古依据作为证明。既然这样,不怕别人说你的观点是伪命题吗?

周洛华:我没有提出命题,我写的是“侦探小说”。我不会因为这本书未被视作学术著作而感到丝毫难过。但是无论是真还是伪,我认为讲法是符合逻辑的,符合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东西。至于这个解释是不是唯一正确,我不能说。

第一财经:你自己也是经济学家,为什么对很多经济学家的“深奥”比较反感?

周洛华:整个经济学实际上有点走偏了,走到数学上去了。数学是从物理学里面总结出来的规律,数学用来表达物理现象是成立的,但不能用来表达金融市场的波动。同样,资产价格的变动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动,才导致价格涨跌,因为离开人,那些东西根本不叫资产。

现在一些所谓“金融市场规律”,是金融学家直接把物理学原理放进去,使得人看不懂,由此对它产生敬畏,最后提高了自己的地位。据我观察,许多所谓专家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我自己做过模型,我如果没做过模型就没资格说这句话。

《货币起源》周洛华著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 2019年4月版